日本的海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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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賊——這是一個多麼美而浪漫的名詞!我們讀過《洛賓荷德》的民謠禁不住愛那群綠林的豪客,讀過擺倫的詩TheCorsair大約也不免要愛那海賊了。我們如再讀得駁雜一點,科耳西加島的亡命(Bandit)和希臘的山盜(Klephtes)也将成為我們的老朋友,就是梁山泊的忠義堂在施耐庵的口中似乎覺得也比任何衙門都要好一點。但是,書房裡的空想與現實是别一回事,無論怎樣崇拜英雄的人,決不願意在路上遇見“背娘舅”在水上吃“闆刀面”,正如《水浒》的愛讀者不會願被拉到抱犢固上去過夜。講到日本的海賊,尤其使人驚悚,因為在滿兵未殺進關來之前他們曾經來拜訪過許多海口,像我那海邊的故鄉還留下好些蹤迹。我幼時看張宗子的《於越三不朽圖贊》,見有一幅是姚長子,當初以為這一定是姚家的大少爺,所以這樣的稱法,後來才知道這應讀作Yaudzangtzeh,是一個窮民,以身長得此诨名,(真名因此不傳,)遇倭寇之難成為義民。本來家有貞節即表示家門之不幸,國有義烈亦足征國民之受難,姚長子得入于不朽之列,即此可以想見當時海賊深入的情形了。

    這是四百年以前的事了,那時日本正是足利幕府的後半,綱維不振,所以有這樣事情,現在維新之後,一躍而為頭等文明強國,政府又正在禁止研究社會科學以維持治安,昔日野蠻餘風無複留遺,海賊這兩個字已成為曆史上的名詞了。有些人到中國來,賣一點衛生的金丹和護身的黑鐵給我們,或者到森林裡提倡一點武士道,那是有的,不過這都是有名譽的浪人,決沒有一個海賊。總之,幹脆的說一句,日本的海賊這一個俗語是應該取消的了。——然而,前天看日本報忽然見到“海賊江連”判決的記事,令我愕然。仔細想了一會,總算想起來了。前年還不知道是前前年,有所謂大輝丸事件發生:江連力一郎等三十三人奪取大輝丸商船,把船上的中國朝鮮俄國的乘客都慘殺了。據說殺法都不一樣,有的用槍放,有的用刀劈。支那人,露助,以及唷波們,這拿來試日本刀倒真是很好的,也是江連這樣劍師的本色;日本人中有不敢劈的,則由勇士們批其頰以懲戒之激勵之。在現在不公平的法律面前這不得不姑稱為海賊行為,雖然江連實在是一個大好漢,志士,或者如他所自稱的“國士”:在日本的國士眼中東亞人算不得是人,俄國又是夷人兼廟街事件的仇敵,砍掉十幾個試試刀,活活脈絡,這算什麼?這不過是武士道的一點活動罷了。

    日本是法治的文明國,聽見了這件事到底不能沉默,于是開始查辦了。一幹人犯都已拘到,查了又查,審了又審,花了一年以上的光陰,于本年二月二十七日遂在東京地方審判廳判決。照我們半開化的思想推測,至少江連一個總應該正法了,殊不知這是近于野蠻的思想,在文明國是決沒有的。慘殺十四個外國乘客的海賊首魁江連力一郎判處徒刑十二年!于是聽審的群衆立刻歡呼曰,“名裁判,名裁判!”是的,這并算不得重,但也似乎不能說輕了,因為有國際的關系所以不好再輕,然而未免有點對不起武士道與國士吧。鈴辨事件的山田憲伏了法了,大逆的難波大助更不用說,不過這是别一類的事情,或者應該與甘粕憲兵大尉并論才對。甘粕似乎刑期已經減得很短,(現在聽說已暗地放免了,六月補注。)江連的刑期或者未免比較的太長了,雖然将來自然也會赦免。——關于這些忠義之士的命運自有縱橫俱樂部等國民團體替他照顧,生前贍家,死後造銅像,不勞我們操心;我所擱在心中不能忘記的隻是日本有海賊戕殺多人,而他又是國士,隻判一個徒刑,而民衆頌揚為名裁判。我以前覺得在日本旅行比中國安全,此後卻不能沒有戒心,即使未必有夜過臨城的那樣危險,也總覺得處處有日本刀之光影在。

    然而日本畢竟把海賊江連判了十二年的徒刑,我們中國人不能不佩服而且慚愧。

    (十四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