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堂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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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引
陶淵明所作《雜詩》之六有句雲,昔聞長者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親此事。這種經驗大抵各人都曾有過,隻是沒有人寫出來,而且說的這麼親切。
其實這也本來是當然的,年歲有距離,意見也自然不能沒有若幹的間隔。
王筠《教童子法》中有一則雲: “桐城人傳其先輩語曰,學生二十歲不狂,沒出息,三十歲猶狂,沒出息。
”這兩句話我很喜歡,古人說,狂者進取,少年時代不可無此精神,若如世間所稱的一味的少年老成,有似春行秋令,倒反不是正當的事。
照同樣的道理說來壯年老年也各有他當然的責務,須得分頭去做,不要說陶公詩中的五十,就是六七十也罷,反正都還有事該做,沒有可以休息的日子,莊子曰,息我以死,所以唯年壽盡才有休息。
但是,說老當益壯,已經到了相當的年紀,卻從新納妾成家,固然是不成話,就是跟着青年跑,說時髦話,也可以不必。
譬如走路,青年正在出發,壯年爬山過水已走了若幹程,老年走的更多了,這條路是無窮盡的,看看是終于不能走到,但還得走下去。
他走了這一輩子,結果恐怕也還是一無所得,他所得的隻有關于這路的知識,說沒有用也就沒有用,不過對于這條路上的行人未必全然無用,多少可以做參考,不要聽也别無妨礙。
老年人根據自己的經驗,略略講給别人聽,固不能把前途說得怎麼好,有什麼黃金屋或顔如玉,也不至于像火焰山那麼的多魔難,隻是就可以供旅行者的參考的地方,想得到時告知一點,這也可說是他們的義務。
我們自己有過少年時代,記起來有不少可笑的事,在學堂的六年中總有過一兩回幾乎除了名,那時正是二十前後,照例不免有點狂,不過回想起當時犯過都為了公,不是私人的名利問題,也還可以說得過去。
當時也聽了不少的長者的教訓,也照例如陶公所雲掩耳不喜,這其實是無怪的,因為那些教訓大抵就隻是誨人谄耳,不聽倒是對的,在此刻還曆之年想起四十年前長老的話,覺得不大有什麼值得記憶,更不必說共鳴了。
這樣看來,五十之年也是今昔很有不同,并不是一定到了什麼年齡便總是那麼的想的。
一個人自以為是,本來是難免的,總之不能說是對,現在讓我們希望,我們的意見或者可以比上一代的老輩稍好一點,并不是特别有什麼地方更是聰明了,隻是有一種反省,自己從前也有過青年時期,未曾完全忘記,其次是現今因年歲閱曆的關系,有些意見很有改變了,這頗有可供後人參考的地方,但并沒有一種約束力,叫人非如此不可。
因為根據這個态度說話,說的人雖然覺得他有說的義務,聽的人單隻有聽的權利,不聽也是随意,可以免去掩耳之煩,蓋唯有長者咶咶而談,強迫少年人坐而恭聽,那時才有掩耳之必要也。
昔馮定遠著《家戒》二卷,卷首題詞中有雲: 這個題目本來應該寫作國文國語,但是我的意思很偏重在表現這國文國語的漢字上面,所以這樣的寫了,因而裡面所說的話也就多少有點變動,不能與泛論中國國文國語相同。
中國自己原來隻有這一種文字,上邊不必再加漢這一字的形容,大概自從三百年前滿洲文進來之後,這才二者對立起來,有如滿漢饽饽或滿漢壽材之類,漢文這名稱乃一般通行,至于漢字則是新名詞,卻也很适用,所以現在就沿用這名稱以表示中國特有的形聲文字。
這種文字在藝術文學上有什麼美點,在教育上有什麼缺點,這些問題暫且不談,因為說來話長,而且容易我田引水,談不出結論來,現今想說的隻是為中國前途着想,這漢字倒很是有用,我們有應當加以重視之必要。
這如說是政治的看法,也非始不可,但在今日中國有好些事情,我覺得第一先應用政治的看法去看,他于中國本身于中國廣義的政治上有何利益,決定其價值,從其他标準看出來的評價,即使更為客觀更為科學的,也須得放在其次。
即如漢字,在外國人特别是在文化系統不同的異民族,感覺極難學,又或在學習誦讀寫作上,也均比較的不容易,這些或者都是事實也罷,但我們隻問這漢字假如對于中國本身是合用的,在政治意味上于中國極有利益,那麼這就行了,上邊所說的諸種缺點都可暫且擱下不論,而且也可以暫不作缺點論。
漢字在中國的益處是什麼呢,我從前寫過一篇文章論漢文學的前途,在附記裡說過這一節話: 現代的知識青年關于國文至少要養成這兩種能力,一能讀懂普通的古書,二能寫得出普通的國語文。
說到古書,中國的情形與西洋各國頗有不同。
西洋的文字是拼音的,三四百年前的書便寫得很不一樣,而且曆史都不遠,除希臘拉丁文外,簡單的說一句,到了十四五世紀有價值的書才出現,現在早已有了翻譯注釋本,所以一般讀者已無讀古書之必要,隻有專門學者這才直接去從古文書中探取他的資源。
中國則從周朝算起,亦已有三千年,雖然字體漸有改變,卻是一直用漢字紀錄,如今說起書來,差不多就都是古書,我們要想知道一點本國的曆史,思想和文學,須得向這裡邊去尋求。
這一大堆的資料,二三千年來多少人的心力所積聚,說雜亂得難利用,好壞都有,也是實在的事,但總之有這一大堆活的資料可用是極難得的,在世間未有其比,除了特殊的若幹古典之外,隻須少少查考,大抵現代人都能讀懂,至少也可通其大意。
假如将來文化發達,整理國故的事業努力下去,那些特殊的古典有如《尚書》内之《盤庚》等篇,都有精美的翻譯對照本可看,其他古書都經過校訂考證注釋,一般入門及工具書也大略完備,讀者随處得着幫助,利益自然更大,此刻現在可惜還未能如此,所以青年自己的努力最為重要。
上邊說普通的古書,其範圍也就隻是一部分史書,儒家道家的幾種主要著作,文學書類,擇要閱讀而已,隻要對于漢字知道愛重,文字方面有一點基本知識,再加上有想知道本國事情及其傳統的熱心,用心讀去,雖無明師亦易自通,并不是怎麼困難的事。
至于寫文章,目的在于傳達自己的意思,自然不能使用古文,應當寫國語文,那是不成問題的。
這個理由并不在于二者之是非而在于能否。
我曾說過,我們寫文章是想将自己的思想和感情表達出來的,能夠将思想和感情多寫出一分,文章的力量即加增一分,寫出得愈多便愈好。
文字乃是一種工具,看那種适用便是好的,本來古文或語體都可以用,這裡的問題是要看我們是否能用,那一種用的合适罷了。
我們在書房裡念過十年以上經書的人,勉強寫古文也還來得,可是要想像上邊所說那樣寫出傳達意思的文章,覺得力有未逮,梁任公的論說與林琴南的小說翻譯,總要算是最好的了,我們是寫不成,但同時也不能感覺滿意,至少在現今有别的寫法可用的時候。
那麼用白話文麼,這也未必盡然。
說寫白話文,便當以白話為标準,而現在白話的标準卻不一定,可以解作國語,也可以解作方言,不如說是國語,比較的有個準則,大抵可解釋為可用漢字表示的通用白話。
他比起方言來或者有些弱點,但他有統一性,可以通行于全中國,正如漢字一樣,我們并非看輕方言與拼音字,實在隻是較看重國語與漢字,因為後者對于中國統一工作上更為有用。
倘若中國政治統一,文化發達,人人能讀能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