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廢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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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一面也不無珍惜之意:覺得有此怅惆,故對于人間世未能恕置,此雖亦是一種苦,目下卻尚不忍即舍去也。

    匆匆。

    九月十五日。

    ”時為民國二十六年,其時廢名蓋尚在雍和宮。

    這裡提及《明珠》,順便想說明一下。

    廢名的文藝的活動大抵可以分幾個段落來說。

    甲是《努力周報》時代,其成績可以《竹林的故事》為代表。

    乙是《語絲》時代,以《橋》為代表。

    丙是《駱駝草》時代,以《莫須有先生》為代表。

    以上都是小說。

    丁是《人間世》時代,以《讀論語》這一類文章為主。

    戊是《明珠》時代,所作都是短文。

    那時是民國二十五年冬天,大家深感到新的啟蒙運動之必要,想再來辦一個小刊物,恰巧《世界日報》的副刊《明珠》要改編,便接受了來,由林庚編輯,平伯、廢名和我幫助寫稿,雖然不知道讀者覺得如何,在寫的人則以為是頗有意義的事。

    但是報館感覺得不大經濟,于二十六年元旦又斷行改組,所以林庚主編的《明珠》隻辦了三個月,共出了九十二号,其中廢名寫了很不少,十月九篇,十一二月各五篇,裡邊頗有些好文章好意思。

    例如十月份的《三竿兩竿》,《陶淵明愛樹》,《陳亢》,十一月份的《中國文章》,《孔門之文》,我都覺得很好。

    《三竿兩竿》起首雲: “我嘗想,中國後來如果不是受了一點佛教影響,文藝裡的空氣恐怕更陳腐,文章裡恐怕更要損失好些好看的字面。

    ”這些話雖然說的太簡單,但意思極正确,是經過好多經驗思索而得的,裡邊有其颠撲不破的地方。

    廢名在北大讀莎士比亞,讀哈代,轉過來讀本國的杜甫,李商隐,《詩經》,《論語》,《老子》,《莊子》,漸及佛經,在這一時期我覺得他的思想最是圓滿,隻可惜不曾更多所述著,這以後似乎更轉入神秘不可解的一路去了。

     “學生在鄉下常無書可讀,寫字乃借改男的筆硯,乃近來常覺得自己有學問,斯則奇也。

    ”寥寥的幾句話,卻很可看出他特殊的謙遜與自信。

    廢名常同我們談莎士比亞,瘐信,杜甫,李義山,《橋》下篇第十八章中有雲: “偶寫小文,錄出呈覽。

    此可題日《讀大學中庸》,題目甚正經,宜為世所喜,惜内容稍差,蓋太老實而平凡耳。

    椎亦正以此故,可以抄給朋友們一看,雖是在家入亦不打诳語,此鄙人所得之一點滴的道也。

    日前寄一二信,想已達耶,匆匆不多贅。

    三月六日晨,知堂白。

    ”所雲前寄一二信悉未存底,唯《讀大學中庸》一文系三月五日所寫,則抄在此信稿的前面,今亦抄錄于後: “今天的花實在很燦爛,--李義山詠牡丹詩有兩句我很喜歡,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雲。

    你想,紅花綠葉,其實在夜裡都布置好了,--朝雲一刹那見。

    ”此可為一例。

    随後他又談《論語》,《莊子》,以及佛經,特别是佩服涅梁經,不過講到這裡,我是不懂玄學的,所以就覺得不大能懂,不能有所評述了。

    廢名南歸後曾寄示所寫小文一二篇,均頗有佳處,可惜一時找不出,也有很長的信講到所謂道,我覺得不能贊一辭,所以回信中隻說些别的事情,關于道字了不提及,廢名見了大為失望,于緻平伯信中微露其意,但即是平伯亦未敢率爾與之論道也。

     “中國文章,以六朝人文章為最不可及。

    ”《中國文章》也劈頭就說道, “中國文章裡簡直沒有厭世派的文章,這是很可惜的事。

    ”後邊又說, 關于廢名的這一方面的逸事,可以略記一二。

    廢名平常頗佩服其同鄉熊十力翁,常與談論儒道異同等事,等到他着手讀佛書以後,卻與專門學佛的熊翁意見不合,而且多有不滿之意。

    有餘君與熊翁同住在二道橋,曾告訴我說,一日廢名與熊翁論僧肇,大聲争論,忽而靜止,則二人已扭打在一處,旋見廢名氣哄哄的走出,但至次日,乃見廢名又來,與熊翁在讨論别的問題矣。

    餘君雲系親見,故當無錯誤。

    廢名自雲喜靜坐深思,不知何時乃忽得特殊的經驗,躍坐少頃,便兩手自動,作種種姿态,有如體操,不能自己,仿佛自成一套,演畢乃複能活動。

    鄙人少信,頗疑是一種自己催眠,而廢名則不以為然。

    其中學同窗有力僧者,甚加贊歎,以為道行之果,自己坐禅修道若幹年,尚未能至,而廢名偶爾得之,可為幸矣。

    廢名雖不深信,然似亦不盡以為妄。

    假如是這樣,那麼這道便是于佛教之上又加了老莊以外的道教分子,于不佞更是不可解,照我個人的意見說來,廢名談中國文章與思想确有其好處,若舍而談道,殊為可惜。

    廢名曾撰聯語見贈雲,微言欣其知之為海,道心恻于人不勝天。

    今日找出來抄錄于沈,潑名所贊蟲是過量,倡他實在冕知貧我銘意思之一人,現在想起來,不但有今昔之感,亦覺得至可懷念也。

    三十二年三月十五日,記于北京。

     (1943年3月作,選自《藥堂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