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中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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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說的又是一個男學生。

    “可是他們在這裡幹麼?"女學生睜大了眼睛問。

    我覺得她的眼神是沉着的,可又同時含着悲怆。

    “鬼知道!"兩個男學生好像約齊了似的同聲回答。

    于是三張臉都轉向窗那邊了,望着天空的白雲。

    白雲很快地在飛。

    汽笛忽然又叫了,顫抖似的叫着。

    聽車輪的聲音,知道我們正在過一條小河了。

    “貴處是哪裡?"胖朋友看着我的面孔說。

    “××。

    "“有兵麼?"“也許有。

    ——我一向在外邊,不甚明白。

    "“一定有的。

    敝處是××,跟貴鄉近得很。

    我們那裡有兵。

    "胖朋友的細眼睛緊盯住了我的面孔,聲音變得嚴肅。

    "紀律壞得很!"“哦!八年前我也見過紀律很壞的兵——"“是呀,可是他們不同。

    買東西不規矩,那隻好不算一回事;他們一到,就要地方上供給鴉片,喂,朋友,全是老槍呢!見不得女人。

    在大街上見了女人就追,人家躲在家裡,他們還去打門。

    "胖朋友的臉全紅了,他那雙細眼睛骨碌碌地溜動。

    忽然他放低了聲音,可是很堅決地說:“這種兵,不能打日本人!"“你以為他們是開來防備日本人麼?"“我不知道他們來幹麼。

    可是,如果不打日本人,他們又來幹麼呢?我們那裡是小地方,向來不駐兵。

    "我看見他的眉毛皺起來了,我看出他大概也覺得自己的解答不甚可信,然而他又想不出别的原因;"鬼知道罷哩!"——我忽然記起剛才那兩個男學生的話了。

    胸中橫着這樣一個疑團的,不隻是這位胖朋友。

    “你說是應該和日本人打呢還是不打呢?”我換了題目問他了。

    “不打,那是等死。

    "他幹脆地回答。

    他這話是平平淡淡說了出來的,然而我覺得這比"出師表"式的播音要誠懇到萬分。

    我們都肅然靜默了。

    我看着他的胖身體,我相信他雖然胖得也許過分一點,然而沒有心髒病。

    離廁所不遠,站着兩三個奇裝異服的青年。

    似乎有男的,也有女的;他們帶得有一種怪樣的家夥,隔得遠,又被人們的身體遮住,看不明白,隻仿佛看見一束細棒兒——比筷子粗不了多少的,頂端都裝飾着白的羽毛。

    也不知是好奇呢,或是當真尿急,我費了好大力量爬過了那位分隊長的鋪蓋網籃的"碉樓",居然到了廁所前。

    呵,看明白了!原來那怪樣的家夥是幾張弓和一束箭。

    弓是直豎着,比持弓的人還長些。

    箭是剛和用箭的人一般高。

    廁所的門推不開,我也忘記了遠道艱苦而來的目的,就混在那幾位"射手"的中間看着聽着。

    有一位五十來歲的好像半儒半商的先生,用半隻屁股挨在已經坐了三個人的凳子角上,從洋瓶裡倒出些黃褐色的酒到一個熱水瓶的蓋子裡,翹起極文雅的"蘭花式"的手指,舉到嘴唇邊呷了一口,就精神百倍地說道:“射,禦,書,……嗯,射是第一位,風雅,風雅,……"他是對那幾位帶弓箭的青年說的。

    青年的"射手"們似乎不很了然于老先生的富有東方文化精神的remark,然而他們筆直站在那裡,态度很嚴肅。

    其中①有一位女的,——剛好她是抱着那束長箭的,輕輕地用箭上的羽毛給耳根搔癢,她的眼光卻注在那位老先生的"蘭花式"的手指上;她的眼光是天真的。

    ①remark英語。

    意即議論、評論。

    我對于那位老先生的"蘭花式"手指的姿勢和他的東方文化精神的議論一樣不感興味;我倒仔細打量那幾張弓和那一束箭。

    弓是白木做的,看去那木質也未必堅硬;箭是竹的杆,因為隻是平常的毛竹,似乎也并不能直;箭羽大概是鵝毛,三棱式,上海北京路的舊貨店老闆或許會錯認是制得拙劣的洗皮的刷子;箭镞因為拄着地,看不見,然而我從人們的腿縫間也看了個大概;這是鐵鑄的,似乎很薄,蘇幫裁縫見了是要拿去當作刮漿糊的家夥用的。

    老實說,我對于這弓這箭沒有敬意,然而我不願菲薄那幾位持弓箭的青年。

    他們的神情那樣天真而嚴肅;他們對于弓箭的觀念也許在我看來是錯誤的,然而他們本心是純良的,他們不想騙人,他們倒是受了人家的欺騙。

    但是這當兒,那位用了"蘭花式"手指擎着熱水鋪蓋代用酒杯的老先生,卻發表他的大議論了。

    他從東方文化精神的宣揚轉到"救亡大計"的播音了:“……現在壯丁要受訓練了,通國要皆兵了,這是百年大計,百年大計;早五十年就辦,豈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