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康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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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緻的長形撐篙船(punt)。

    最末的一種是别處不常有的:約莫有二丈長,三尺寬,你站直在船梢上用長竿撐着走的。

    這撐是一種技術。

    我手腳太蠢,始終不曾學會。

    你初起手嘗試時,容易把船身橫住在河中,東颠西撞的狼狽。

    英國人是不輕易開口笑人的,但是小心他們不出聲的绉眉!也不知有多少次河中本來優閑的秩序叫我這莽撞的外行給搗亂了。

    我真的始終不曾學會;每回我不服輸跑去租船再試的時候,有一個白胡子的船家往往帶譏諷的對我說:“先生,這撐船費勁,天熱累人,還是拿個薄皮舟溜溜吧!”我那裡肯聽話,長篙子一點就把船撐了開去,結果還是把河身一段段的腰斬了去。

     你站在橋上去看人家撐,那多不費勁,多美!尤其在禮拜天有幾個專家的女郎,穿一身缟素衣服,裙裾在風前悠悠的飄着,戴一頂寬邊的薄紗帽,帽影在水草間顫動,你看她們出橋洞時的姿态,撚起一根竟像沒分量的長竿,隻輕輕的,不經心的往波心裡一點,身子微微的一蹲,這船身便波的轉出了橋影,翠條魚似的向前滑了去。

    她們那敏捷,那閑暇,那輕盈,真是值得歌詠的。

     在初夏陽光漸暖時你去買一支小船,劃去橋邊蔭下躺着念你的書或是做你的夢,槐花香在水面上飄浮,魚群的唼喋聲在你的耳邊挑逗。

    或是在初秋的黃昏,近着新月的寒光,望上流僻靜處遠去。

    愛熱鬧的少年們揣着他們的女友,在船沿上支着雙雙的東洋紅紙燈,帶着話匣子,船心裡用軟墊鋪着,也開向無人迹處去享他們的野福——誰不愛聽那水底翻的音樂在靜定的河上描寫夢意與春光! 住慣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變遷。

    看見葉子掉知道是秋,看見葉子綠知道是春;天冷了裝爐子,天熱了拆爐子;脫下棉袍,換上夾袍,脫下夾袍,穿上單袍;不過如此罷了。

    天上星鬥的消息,地下泥土裡的消息,空中風吹的消息,都不關我們的事。

    忙着哪,這樣那樣事情多着,誰耐煩管星星的移轉,花草的消長,風雲的變幻?同時我們抱怨我們的生活、苦痛、煩悶、拘束、枯燥,誰肯承認做人是快樂?誰不多少間咒詛人生? 但不滿意的生活大都是由于自取的。

    我是一個生命的信仰者,我信生活決不是我們大多數人僅僅從自身經驗推得的那樣暗慘。

    我們的病根是在“忘本”。

    人是自然的産兒,就比枝頭的花與鳥是自然的産兒,但我們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離自然遠似一天。

    離開了泥土的花草,離開了水的魚,能快活嗎?能生存嗎?從大自然,我們取得我們的生命;從大自然,我們應分取得我們繼續的資養。

    那一株婆娑的大木沒有盤錯的根隻深入在無盡藏的地裡?我們是永遠不能獨立的。

    有幸福是永遠不離母親撫育的孩子,有健康是永遠接近自然的人們。

    不必一定與鹿豕遊,不必一定回“洞府”去;為醫治我們當前生活的枯窘,隻要“不完全遺忘自然”一張輕淡的藥方我們的病象就有緩和的希望。

    在青草裡打幾個滾,到海水裡洗幾次浴,到高處去看幾次朝霞與晚照——你肩背上的負擔就會輕松了去的。

     這是極膚淺的道理,當然。

    但我要沒有過過康橋的日子,我就不會有這樣的自信。

    我這一輩子就隻那一春,說也可憐,算是不曾虛度。

    就隻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雖則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時期。

    )我那時有的是閑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絕對單獨的機會。

    說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認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

    我能忘記那初春的睥睨嗎?曾經有多少個清晨我獨自冒着冷去薄霜鋪地的林子裡閑步——為聽鳥語,為盼朝陽,為尋泥土裡漸次蘇醒的花草,為體會最微細最神妙的春信。

    啊,那是新來的畫眉在那邊凋不盡的青枝上試它的新聲!啊,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掙出了半凍的地面!啊,這不是新來的潮潤沾上了寂寞的柳條? 靜極了,這朝來水溶溶的大道,隻遠處牛奶車的鈴聲,點綴這周遭的沉默。

    順着這大道走去,走到盡頭,再轉入林子裡的小徑,往煙霧濃密處走去,頭頂是交枝的榆蔭,透露着漠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盡這林子,當前是平坦的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