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鱗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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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拒絕,隻是加深了我的同情的好奇。

    我再不能放過她。

    巴黎的好處就在處處近人情;愛慕的自由是永遠容許的。

    你見誰愛慕誰想接近誰,決不是犯罪,除非你在經程中洩漏了你的粗氣暴氣,陋相或是貧相,那不是文明的巴黎人所能容忍的。

    隻要你“識相”,上海人說的,什麼可能的機會你都可以利用。

    對方人理你不理你,當然又是一回事;但隻要你的步驟對,文明的巴黎人決不讓你難堪。

     我不能放過她。

    第二次我大膽寫了個字條付中間人——店主人——交去。

    我心裡直怔怔的怕讨沒趣。

    可是回話來了——她就走了,你跟着去吧。

     她果然在飯店門口等着我。

     你為什麼一定要找我說話,先生,像我這再不願意有朋友的人? 她張着大眼睛看我,口唇微微的顫着。

     我的冒昧是不望恕的,但是我看了你憂郁的神情我足足難受了三天,也不知怎的我就想接近你,和你談一次話,如其你許我,那就是我的想望,再沒有别的意思。

     真的她那眼内綻出了淚來,我話還沒說完。

     想不到我的心事又叫一個異邦人看透了……她聲音都啞了。

     我們在路燈的燈光下默默地互注了一晌,并着肩沿馬路走去,走不到多遠她說不能走,我就問了她的允許雇車坐下,直望波龍尼大林園清涼的暑夜裡兜去。

     原來如此,難怪你聽了跳舞的音樂像是厭惡似的,但既然不願意何以每晚還去? 那是我的感情作用;我有些舍不得不去,我在巴黎一天,那是我最初遇見——他的地方,但那時候的我……可是你真的同情我的際遇嗎,先生?我快有兩個月不開口了,不瞞你說,今晚見了你我再也不能制止,我爽性說給你我的生平的始末吧,隻要你不嫌。

    我們還是回那飯莊去罷。

     你不是厭煩跳舞的音樂嗎? 她初次笑了。

    多齊整潔白的牙齒,在道上的幽光裡亮着!有了你我的生氣就回複了不少,我還怕什麼音樂? 我們倆重進飯莊去選一個基角坐下,喝完了兩瓶香槟,從十一時舞影最淩亂時談起,直到早三時客人散盡侍役打掃屋子時才起身走,我在她的可憐身世的演述中遺忘了一切,當前的歌舞再不能分我絲毫的注意。

     下面是她的自述: 我是在巴黎生長的。

    我從小就愛讀《天方夜譚》的故事,以及當代描寫東方的文學;啊東方,我的童真的夢魂那一刻不在它的玫瑰園中留戀?十四歲那年我的姐姐帶我上北京去住,她在那邊開一個時式的帽鋪,有一天我看見一個小身材的中國人來買帽子,我就覺着奇怪,一來他長得異樣的清秀,二來他為什麼要來買那樣時式的女帽;到了下午一個女太太拿了方才買去的帽子來換了,我姐姐就問她那中國人是誰,她說是她丈夫,說開了頭她就講她當初怎樣為愛他觸怒了自己的父母,結果斷絕了家庭和他結婚,但她一點也不追悔因為她的中國丈夫待她怎樣好法,她不信西方人會得像他那樣體貼,那樣溫存。

    我再也忘不了她說話時滿心怡悅的笑容。

    從此我仰慕東方的私衷又添深了一層顔色。

     我再回巴黎的時候已經成長了,我父親是最寵愛我的,我要什麼他就給我什麼。

    我那時就愛跳舞,啊,那些迷醉輕易的時光,巴黎哪一處舞場上不見我的舞影。

    我的妙齡,我的顔色,我的體态,我的聰慧,尤其是我那媚人的大眼——啊,如今你見的隻是悲慘的餘生再不留當時的豐韻——制定了我初期的堕落。

    我說堕落不是?是的,堕落,人生哪處不是堕落,這社會那裡容得一個有姿色的女人保全她的清潔?我正快走入險路的時候,我那慈愛的老父早已看出我的傾向,私下安排了一個機會,叫我與一個有爵位的英國人接近。

    一個十七歲的女子哪有什麼主意,在兩個月内我就做了新娘。

     說起那四年結婚的生活,我也不應得過分的抱怨,但我們歐洲的勢利的社會實在是樹心裡生了蟲,我怕再沒有回複健康的希望。

    我到倫敦去做貴婦人時我還是個天真的孩子,哪有什麼機心,哪懂得虛僞的卑鄙的人間的底裡,我又是個外國人,到處遭受嫉忌與批評。

    還有我那叫名的丈夫。

    他娶我究竟為什麼動機我始終不明白,許貪我年輕貪我貌美帶回家去廣告他自己的手段,因為真的我不曾感着他一息的真情;新婚不到幾時他就對我冷淡了,其實他就沒有熱過,碰巧我是個傻孩子,一天不聽着一半句軟語,不受些溫柔的憐惜,到晚上我就不自制的悲傷。

    他有的是錢,有的是趨奉谄媚,成天在外打獵作樂,我愁了不來慰我,我病了不來問我,連着三年抑郁的生涯完全消滅了我原來活潑快樂的天機,到第四年實在耽不住了。

    我與他吵一場回巴黎再見我父親的時候,他幾乎不認識我了,我自此就永别了我的英國丈夫。

    因為雖則實際的離婚手續在他方面到前年方始辦理,他從我走了後也就不再來顧問我——這算是歐洲人夫妻的情分! 我從倫敦回到巴黎,就比久困的雀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