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更寬廣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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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

    安全的字越來越少,以至于每個漢字都有點面目可疑。

    我要說,這不僅傷害了我的作品,也傷害了我們的語言,這是我們的母語,偉大的漢語,莊子、李白、司馬遷和蘇東坡的漢語。

    也許很多年後,我們的子孫會發現那些美麗的詞彙、美麗的在另外一處,我寫到某人放了一個“印度風味”的屁,我承認,按某種标準,這就叫做低俗,可怎麼也該算是“無傷大雅”吧?然而編輯還是要求我修改,這次的問題出在“印度”兩個字上,編輯的态度十分強硬:就是不許你放印度風味的屁!說真的,我理解他,他是真的害怕引起中印之間的外交糾紛。

    可是我又想:為了這麼屁大的一件事,中國和印度真的有可能開戰嗎? 在一本2005年出版的、已經有過多個版本的老書中,我提到了一個地理名詞:南中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個詞居然也成了敏感詞,編輯要求必須修改。

    原因是:正式出版物中從來沒見過這個詞。

    我忍不住要想:為什麼2005年可以使用的詞,到了2010年就成了禁止用語?後來在網上搜索,發現不僅有南中國酒店,還有《南中國》雜志,有一部電影叫《南中國:1994》,拿了金雞獎;中國最權威的新聞機構也頻頻使用“南中國”這個字眼兒。

    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在這一回合,我赢了。

     正如你們所猜想的,這位編輯删除的不僅是河南人、農民、帝國主義和一個屁,還有更多的字、詞、句、段落,甚至是章節,根據我這些年寫作和出版的經驗,我幾乎可以編出一本《敏感詞辭典》,其中包括制度、體制、法律、政治,一些名詞、一些動詞、一些形容詞,甚至是某些特别的數字。

    在這本辭典中,那些不能提及的詞的還有:所有的宗教、所有大人物的名字、所有的國家,其中當然也包括中國,也包括“中國人”,在《中國,少了一味藥》的很多處,“中國人”都被改成“一些人”,甚至是“少數人”,如果我批評中國的傳統文化,編輯就會改成“中國古代的官場文化”,如果我要評論現在的某項制度,他就會要求我去評論朱元璋或者武則天,或者是中世紀的歐洲。

    如果這本書能夠出版,讀者很可能會覺得作者是一個神經病:明明寫的是現在的事,他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評論武則天?沒錯,在此時,在這裡,寫作本來就帶有神經錯亂的意味,我不是作家,我是個神經病。

     按:感謝《人民文學》雜志的厚愛,我獲得了今年人民文學獎的“特别行動獎”,今天下午在北京現代文學館頒獎,我的朋友邱華棟讓我準備一段獲獎感言,于是我寫了下面這些文字,但由于時間關系,這篇感言未能在現場發表,現在我把它發在這裡。

    一個更寬廣的世界如果沒猜錯,“特别行動獎”表彰的不是作品,而是我的勇氣。

    對一個作家來說,這是一種很特别的榮譽,聽着就像贊美一個足球運動員打群架很厲害。

    我對此十分慚愧,因為我并不勇敢,一個作家真正的勇敢并不是與什麼傳銷團夥周旋,而是在大衆沉默之時,在真相不能言說之時,坦然而磊落地走進人群中,講出他本應講的話,為了真相和良知,敢于發于不和諧的聲音,敢于犯舉國之怒,冒天下之大不韪。

    而我隻是做了一個公民應該做的:檢舉罪惡。

    這與真正的勇敢相去甚遠。

    我必須承認,這點勇氣并不值得嘉獎,我依然是個膽小的懦夫,我說的都是安全的話,我所批評的,都是允許我批評的。

    這本書已經完稿多時,可遲遲未能出版,主要原因是遇到了一位很有意思的編輯,在近兩個月的時間裡,我和他發生了多次有意思的交鋒,我摔了一個杯子,罵了幾句粗話,把我家的牆壁狠狠地揍了一頓,最後還是投降了。

    這位編輯是個謹慎的人,對現實的處境懷着深深的憂慮,不管什麼事,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安全。

    按他的意思,這本書最好不要出版,這樣最安全;即使不得已要出版,最好不要講出任何真相,因為真相就意味着危險;如果不得已要講一點真相,切記不能發表任何觀點,如果我有觀點,我就是危險分子。

    我不太同意他的意見,但據我所知,這并不是他一個人的意見。

    這本書是我的傳銷紀實,傳銷團夥内有個說法:隻要投入3800,兩年之内就能賺到500萬。

    為此我寫了下面這一段:我飛快地算了一下,我們“體系”有近200人,每人賺500萬,那就是将近10億,盈利能力相當于中國移動的一家省級公司。

    如果全行業700萬人都能賺這麼多,那就是35萬億,遠遠超過2008年的國民生産總值,照這個态勢發展下去,趕日超美隻是眨眼間的事,我中華上國分分鐘就能一統天下,正如孟子所言,可以“執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隻要派出700萬個餓癟了肚子的中國農民,拿根棍子就能擊落帝國主義的隐型戰機,根本不用發展工業、農業和第三産業,連兵都不用養一個。

    這位編輯把“趕日超美”後面的話全都删掉了,我問為什麼,回答說太敏感。

    我說這些話傻子也能看明白啊,這不是諷刺之語嗎?有什麼可敏感的?編輯說諷刺也不行,必須改,好吧,既然不能尖刻地諷刺,那就溫柔厚道地諷刺,他說“中華上國一統天下”敏感,好吧,理解,删掉。

    “中國農民”也敏感,這我就不能理解了:一個中性詞,有什麼好敏感的?編輯說“農民”二字有歧視之意,好吧,我假裝理解,改成“傳銷者”;“帝國主義的隐形戰機”也敏感,好吧,理解,改成“高科技無人駕駛的隐形戰機”,編輯說不行,“戰機”也敏感,因為涉及軍事。

    我向他請教:書店裡有那麼多直接講軍事的書,它們都能出版,為什麼我“涉及”一下都不行?對方答複:這個問題不予讨論,反正“戰機”二字必須改。

    可這是核心詞,改無可改,隻能全部推翻,最後改成“隻要派出700萬個餓癟了肚子的傳銷者,拿根棉花糖就能打敗金兀朮的拐子馬。

    ”書稿中還有這麼一句:這團夥以河南人為主,就叫“河南體系”。

    除此之外,還提到了廣西體系、山東體系、四川體系……這本是一句普普通通的話,可是在編輯眼裡,這樣一句普普通通的話也有安全問題,因為“河南人”3個字涉嫌地域歧視,他建議我這麼改:他們都是河南農民,這團夥就叫河南體系,以河南人為主。

    我提出質疑:你再讀一下我的原話,請問,我有一點點歧視河南人的意思嗎?還有一個問題是:這兩者有什麼區别?為什麼一定要改?對方回答:把河南人具體定義為“河南農民”,這樣高素質的河南人就不會提出抗議。

    我跟他談判,說我原來是兩句話,你改後成了三句話,這樣不太簡潔,我們把第一句删掉好不好?他想了半天,答應了,于是就出現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我的原文是:這團夥以河南人為主,就叫“河南體系”。

    修改之後變成了:這團夥一定有人會說,這隻是某個編輯的問題,不足以代表全部。

    我承認,可我還是要問:究竟是什麼樣的原因,什麼樣的制度,才會使一個編輯如此敏感,如此恐懼?我還要承認,他的恐懼也傳染給了我,那麼,究竟是什麼樣的原因,什麼樣的制度,才會讓我,一個守法公民,一個寫作者,活在不能言說的恐懼之中? 在場有許多記者,或者有人會這麼報道:我發表了一個憤怒的獲獎感言。

    不,我并不憤怒,我心平氣和地說出我的處境,因為我相信,這決不是我一個人的處境,而是所有寫作者的處境。

    這恐懼也不是我一個人的恐懼,而是所有寫作者的恐懼。

    在這本《敏感辭典》的編撰過程中,我很不幸地貢獻了自己的努力,當我檢查我的作品,我很清楚地知道哪些詞、哪些句子一定會被删除,我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一切。

    甚至我自己也會做這樣的事:删掉一些字眼兒,或者替換掉一些字眼兒,我把這稱之為“閹割式寫作”,在某個意義上,我就是一個太監,而且是個積極主動的太監,主刀的大夫還沒動手,我自己就把自己閹掉了。

     就叫“河南體系”,以河南人為主。

    在另外一處,我寫到某人放了一個“印度風味”的屁,我承認,按某種标準,這就叫做低俗,可怎麼也該算是“無傷大雅”吧?然而編輯還是要求我修改,這次的問題出在“印度”兩個字上,編輯的态度十分強硬:就是不許你放印度風味的屁!說真的,我理解他,他是真的害怕引起中印之間的外交糾紛。

    可是我又想:為了這麼屁大的一件事,中國和印度真的有可能開戰嗎?在一本2005年出版的、已經有過多個版本的老書中,我提到了一個地理名詞:南中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個詞居然也成了敏感詞,編輯要求必須修改。

    原因是:正式出版物中從來沒見過這個詞。

    我忍不住要想:為什麼2005年可以使用的詞,到了2010年就成了禁止用語?後來在網上搜索,發現不僅有南中國酒店,還有《南中國》雜志,有一部電影叫《南中國:1994》,拿了金雞獎;中國最權威的新聞機構也頻頻使用“南中國”這個字眼兒。

    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在這一回合,我赢了。

    正如你們所猜想的,這位編輯删除的不僅是河南人、農民、帝國主義和一個屁,還有更多的字、詞、句、段落,甚至是章節,根據我這些年寫作和出版的經驗,我幾乎可以編出一本《敏感詞辭典》,其中包括制度、體制、法律、政治,一些名詞、一些動詞、一些形容詞,甚至是某些特别的數字。

    在這本辭典中,那些不能提及的詞的還有:所有的宗教、所有大人物的名字、所有的國家,其中當然也包括中國,也包括“中國人”,在《中國,少了一味藥》的很多處,“中國人”都被改成“一些人”,甚至是“少數人”,如果我批評中國的傳統文化,編輯就會改成“中國古代的官場文化”,如果我要評論現在的某項制度,他就會要求我去評論朱元璋或者武則天,或者是中世紀的歐洲。

    如果這本書能夠出版,讀者很可能會覺得作者是一個神經病:明明寫的是現在的事,他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評論武則天?沒錯,在此時,在這裡,寫作本來就帶有神經錯亂的意味,我不是作家,我是個神經病。

    一定有人會說,這隻是某個編輯的問題,不足以代表全部。

    我承認,可我還是要問:究竟是什麼樣的原因,什麼樣的制度,才會使一個編輯如此敏感,如此恐懼?我還要承認,他的恐懼也傳染給了我,那麼,究竟是什麼樣的原因,什麼樣的制度,才會讓我,一個守法公民,一個寫作者,活在不能言說的恐懼之中?在場有許多記者,或者有人會這麼報道:我發表了一個憤怒的獲獎感言。

    不,我并不憤怒,我心平氣和地說出我的處境,因為我相信,這決不是我一個人的處境,而是所有寫作者的處境。

    這恐懼也不是我一個人的恐懼,而是所有寫作者的恐懼。

    在這本《敏感辭典》的編撰過程中,我很不幸地貢獻了自己的努力,當我檢查我的作品,我很清楚地知道哪些詞、哪些句子一定會被删除,我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一切。

    甚至我自己也會做這樣的事:删掉一些字眼兒,或者替換掉一些字眼兒,我把這稱之為“閹割式寫作”,在某個意義上,我就是一個太監,而且是個積極主動的太監,主刀的大夫還沒動手,我自己就把自己閹掉了。

    我們毫不驚奇地發現,這世界上有些事可以寫,有些不能寫;有些話可以說,另外一些就隻能想一想。

    我們的母語,被強行割裂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安全的,另外一部分是危險的;有一些字眼兒是革命的,另外一些是反動的;有一些是我們用的,另外一些是敵人用的。

    更糟糕的是,我并不知道哪些是合法的,哪些是違法的,所以我常常在不知不覺中犯下“用詞不當罪”。

    昨晚在北京街頭看見一幅廣告,上面寫道:當你拿到世界冠軍的時候,會說些什麼?下面給出了答案,他說,其實,我是一個作家。

    然而,即使站在更高的領獎台上,我也很難說自己是個作家,我隻是一個潛在的“詞語犯”。

    有人也許會說,這一切都不足為奇,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