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日月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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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有剛強女烈性 我遊日出處 零露瀼瀼 文明最是表現于女人的美與男人的美,此女性的美與男性的美,關系其民族的全面的器物的造形的,與人事行為的顔色、線條、意思,乃至關系其民族的曆史命運。

     而世界上惟中國文明的女性美與男性美沒有其他民族的可及。

    西洋人的不及,印度人日本人的亦不及。

     男女惟智為尊 男女的曆史追溯到往昔,低等動物時是雌大雄小,例如蜂與蟻,但是雄比雌更有變異能力,到了高等動物就雄追過了雌,例如雞與獅,皆是雄比雌強大而且美。

    舊石器人便亦是繼承的這個,所以男尊女卑。

    但其後女人倡始了新石器時代的文明,女人頓時解脫了動物的進化律,而一下子女比男強,而且比男美了。

    而再以後是男人把女人所創始的文明來加以理論學問化,文明的造形因之而有新的展開,此後男人居于主導地位。

    男人才升了格與女人平,而且更比女人是新的曆史的主役,還比女人威光了。

    但這與前此舊石器人的男尊女卑又自不同。

     蓋自西南亞細亞的與埃及與愛琴海諸古文明國的,到古代印度及中國日本的,皆是同源出于一萬二千年前洪水後開啟新石器時代的女人文明,而其後男人把這文明來理論學問化做得頂成功的則隻有中國,而那邊巴比倫、埃及與希臘人所做的則很是不全。

    印度的與日本的更沒有其自己的,印度文明的理論學問化隻開了一個頭就萎縮了,日本則隻是學的中國的學問。

     所以他們那邊一直不能像中國的有《易經》以來的新的男女定位,那邊如埃及、米諾斯等古文明國仍多有女王,惟中國雖古後字是王,但自黃帝以來即無女帝,武則天乃是僭竊。

    日本曆代天皇中即多有是女帝。

    印度的雕刻強調女體,中國則無之。

     女人始創文明,為人類開啟了新時代,古文明國就是這樣的女人為曆史的主角,經過悠悠千年以上,而其後是男人更把這文明來理論學問化了,這才又開出曆史的新時代,自此男人乃代替女人而成為曆史的主角了。

    中國的《易經》裡說的男女定位是這樣來的,那邊巴比倫也是如此的建立了男性的地位,雖然巴比倫的文明的理論學問化不能像中國的成功。

    巴比倫不聽說有女主。

    而埃及仍視女主為當然,如有名的克麗阿佩屈拉,那是因為埃及的天文學幾何學醫學等隻是學的巴比倫的東西,埃及的男人并不足以壓倒女人。

    可比日本的就亦是女人文明,其後惟從中國學得了儒家的經書,日本男人自己并沒有把文明來理論學問化的功績,所以他們還是蓋不過女人,日本就是多有女帝。

     希臘雖是從巴比倫與埃及學得的天文學幾何學等,但遠比埃及人多有一種在理論學問上的自創,所以希臘的東西比埃及的更有智慧的光,而且建築與雕刻上有男性的直線條的美。

    希臘也不作興有女主。

     女人的地位,低等動物時的雌比雄大不算數,要新石器時代女人創始了文明,這才是女人的威光。

    男人的地位,高等動物時的雄追過了雌,與舊石器人的男先女後不算數,要到後來男人把女人文明來理論學問化了,這才是男人的尊貴。

    而如羅馬帝國的男人之強則毋甯隻是蠻族的傳統而已,他們與曆史上學問的創始無緣。

    他們的女人也與曆史上文明的創始無緣。

    而他們卻是篡取了巴比倫希臘等的文明與理論學問,如此,他們的男人與女人變得都身份不明,男女之間的情意相與就多有不自然了。

     蠻人的男先女後是自然的。

    新石器文明女人為主了,其對待男人亦是自然的。

    如日本女人的對待男人,其實是因為情意有餘,所以能有一個和字,用不着女人壓制男人。

    又其後男人做了文明的理論學問化,曆史的主角是男人了,其對待女人亦可以自然,如中國男人的對待女人是因為情意有餘,所以亦用不着由男人來壓制女人。

    但如羅馬帝國人,是已脫離了蠻族的男女相與的自然,而又女人無創始文明的資曆,男人無把文明來理論學問化的資曆,今由蠻族的男先女後一旦進入于摹拟巴比倫希臘人的男尊女卑,二者看似沒有多大不同,實則性質大不相同,而因男方女方皆缺乏對應這個的資曆,就變得不自然,各皆對待對方不能情意有餘,男方要用壓力,女方則要對抗,這裡就出來男權女權的話了。

     新石器時代女人創始了文明,同時創造了女人的美。

    因為是女人自己創造的,所以如日本的與中國的女人的美皆是天成的,與其為給人看,毋甯是為淹然的自媚自喜。

    而西洋的女人的美卻是早先她們的蠻族的男人侵入古文明國掠奪得來給她們的,所以總誇張,專為打扮表演給人看。

     在中國與日本沒有男權女權的觀念,日本的女人待男人,中國的男人待女人,皆是情意有餘,所以男女相愛悅可有一種清和,結了婚可以平常相安而長久。

    而洋人則如現在男女平等了,亦是不脫權力一個權字,男女權的平等。

    西洋人的男女戀愛與中國人日本人的根本不同,婚後的情意亦與中國人日本人的根本不同。

    西洋人戀愛時是男的獵追,女的自衛,結婚後是對立的妥協,仍是兩個對立體。

    而中國人的男女之際又與日本的不同。

    (今時的小說與詩把中國的與西洋的寫成同樣,乃是文人的無知。

    ) 西洋史上的建築無過于希臘的神殿,雕刻亦然。

    希臘的男體女體的雕刻與建築一樣都有一種知性的光,那是因于希臘的理論學問的光所照。

    而後世西洋的雕刻雖如文藝複興期的亦不及。

    歐洲十七世紀與二十世紀雖是天文學數學物理學有兩次飛躍的進步,亦都不及古代希臘的學問的詩情。

    當然後來的西洋文學都不及希臘的。

    希臘的文學沒有後來的那種浪漫主義、自然主義等等。

    後世西洋的是因為缺着一樣什麼。

    雖然如此,但希臘的東西裡亦是原已有着缺點的,而到了後世西洋的東西,則是把這缺點來擴大了變為濃重的陰影,卻把原來的光輝都遮沒了。

     男人把女人文明加以理論的學問化,可比帶舊了的金項圈拿到銀樓裡炸一炸,發出了新的光輝,希臘文明的就是這光輝,而希臘的男人就因此新有了男性的美。

    埃及的雕刻男體亦如女體的線條,印度是佛像皆像女體的柔和,埃及與印度皆其文明的理論學問化未成立,所以建立不得男性美。

     新石器時代早期的出土物中的神像多是女神,美索波達米亞那邊是到了巴比倫的出土物中才有男神像。

    巴比倫在西方是最早把文明來加以理論學問化的,其後希臘是承襲的這個而加以新意,譬如孔子是繼承的伏羲的卦象,而加以新意,所以中國孔子的與諸子的春秋戰國時代與希臘的七賢人的時代都放出人類知性的異彩。

    古代希臘人的偉大是說明了幾何學的點與線,與幾何學的五自理,與數學的公準是怎樣的,可比孔子說明了卦象與爻動,乃是理論學問化這樁事的成立。

    而其後如十七世紀以來數學與天文學物理學上的進步,雖然也是有新意,但是比起來沒有這樣偉大。

    所以後世西洋學問的承襲希臘,是不如希臘的承襲巴比倫。

     原來巴比倫的并不止于天文學數學等,而是還有其宇宙觀的,可比中國的不止于天文學數學等,而是還有《易經》,隻是他們那邊弄不到像《易經》的罷了。

    而希臘隻學其天文學數學等,至其宇宙觀則是野蠻的宙斯大神的統治。

    宙斯并不是好的男體像,而其後羅馬時代的乃至文藝複興期的雕刻的男體像自米開蘭基羅的摩西像至羅丹的雕刻男體像是宙斯樣的。

    此是西洋到底亦沒有建立了像中國的男性美。

    雖有米開蘭基羅的大衛像,但西洋人所熟習的理想的男人甯是羅馬的凱撒型的。

    我讀羅馬的《英雄傳》,對照中國的,總覺其不是這樣的。

     中國的建築正正堂堂的有天下世界的開豁,這才是男性的,而西洋的建築則隻覺其沉重凝固。

    中國的書法才最是男性的,所以能在美之上(美原來是女人文明的)。

    中國的建築器具都是像這樣的在美之上,而西洋的東西則不能有這個。

    若不是中國的男性的,即不可能有黃老。

    儒家的直線,黃老的曲線都非幾何學即可以有,而是男性的才有的。

    原來如天文學、數學、物理學的美亦是男性的,惟因西洋沒有建立男性美,所以其數學等才是與造形的情意無關。

     造形始于人身 文明必是造形的,而造形從人身始。

    人身的線條是自己修成的。

    是從新石器時代女人創始了文明,才修得了女身。

    又其後是從男人把這文明來理論學問化了,這才修得了男身。

    這女身的線條與男身的線條都不是舊石器人或蠻族所能有的,如日本女人的身體線條與中國男人的身體線條都不是西洋的女人男人所能有。

     動物未能造物,而能造己,自保護色至于體格,昆蟲并沒有顔色的知識,鳥類并沒有羽翮與風力浮力的知識,但是它們有意識,是以意識營造自己的身體。

    至人類才有知識能造物了,但亦基本在于先來造自身。

    人類如何造自己的體格與容貌,亦是靠意識,不是靠知識。

    但舊石器人與蠻族未脫高等動物的階段,是高等動物身,要到新石器文明才得了人身。

    人身的自己營造亦不是可用知識,亦不是以意識,而是以覺識。

     無機物沒有意識,但是有意志,其結晶成體并且有全體統一的中心,便是因于這意志。

    但無機物因為沒有意識,所以雖有個體而無自己(生物的意識是先意識到有自己),其個體亦不能說是自己營造的,而隻可說是為天所成。

    無機物天給它這個形,就隻是這個形,成了制限。

    但是生物的自己意識亦是個制限。

    惟文明的覺識營造人身,有自己而這自己同時亦即是天,所以不被限制。

    中國人與日本人是以覺識來營造自己的人身,就線條及顔色與聲音都與西洋人的是兩樣了。

     文明的一切造形從人身的造形起。

    譬如說聲音,西洋人的歌喉是肉聲,中國平劇的嗓子卻不是肉聲,而是創造出來的聲音。

    中國人日本人便平常說話的聲音亦與西洋人的是異質。

    又如線條,西洋人的體格的線條不能穿日本的和服,也不能穿中國的長衫。

    西洋人的身體的線條也不能住中國式的房子或日本式的房子。

    原來西洋日本的舞樂是依于其人身的聲腔與線條而造形的,中國建築與和式建築也是依于其人身的線條而造形的。

    而西洋人的粗惡的舞樂與建築亦是依于他們人身的聲腔與線條而造形的。

    其議會政治的造形亦然,是動物性的。

     如此乃想起《洪範》九疇的“三日五事”,講人身的視聽貌言思,原來是有着這樣的大道理的。

    佛經裡有如來身最是說得明白,新石器時代我們的祖先是修得了如來身,所以發想得了幾何學的點線──如的點線。

    如就是卦象的象。

    佛經又說“相好莊嚴,色相第一”,可惜止于此,不知更進一步說從人身的創造而有文明諸形相的創造。

    而不能以覺識來創造自己身體的線條與聲音顔色的民族,則雖學得文明的利器,亦萬般作為終成空亡。

     櫻花清豔 如此我才懂得了晏幾道所述其父晏殊之言“吾生平為詞,不作一婦人語”,原來漢文章是男性的文章。

    不作婦人語,并不是不寫婦人。

     中國的文章、建築、音樂、書畫,及一切制器皆是男性的,與此對照,日本的一切東西則是女性的。

     日本的女性美,以前我隻是直覺的感到。

    二十歲上我在杭州時才初次讀到日本小說,雖是譯文,亦覺日本女人的說話獨有一種溫柔。

    三十歲上在上海,我才初次見到日本婦人,在春天的虹口花園裡,在尋常日子的北四川路街上,隻覺日月明明兮,那就是日本婦人。

    及戰後來日本,我在日本人家住,乃知日本女人是新石器文明以來世界上惟一最純粹的女人。

     在于西方,是古文明的女人與日本的同源,到希臘尚好,而以後羅馬以來的女人就在蠻族中荒失了。

    可與日本女人比的惟有中國女人,但是兩者不同。

    日本是隻有女人文明,其男人沒有把文明來理論學問化的功績,所以日本女人保持得原來女性美的純粹,而中國則男人因其理論學問的功績而建立了男性的美,女人亦受其影響,而出來了像樊梨花一樣的新女性美,就應得男有剛強,女子也有烈性這句諺語了。

    所以中國女人沒有像日本的純女性,可以說是不及日本女人的美,但其實是中國女人更高過日本女人的。

    因為中國男人高過日本男人。

     雖然如此,日本女人的美還是使人想念不完。

     日本女人完全不怕男人,所以容易親近。

    中國女人要與男人比鬥,是因你有女人文明,而男人有他的理論學問的威嚴。

    日本男人沒有這威嚴。

    日本男人的暴橫隻是被女人縱容。

    後來雖學得了儒教的婦道,也骨子裡還是一樣。

    太古女人文明時代是男人隻做外務的總管,舊式日本家最長輩的婦人稱為とうじ(或作刀自),是一家最有威嚴的。

    一般人家尋常是家事歸女人,男人不得過問。

    用儒教的話是男主外,女主内,男不問内是男人的尊嚴,但日本的其實是女人的尊嚴。

     日本沒有男性的美,日本男人的豪傑樣其實是被女人慣寵出來的男童的可愛的蠻橫,與從小被女人教出來的誠實。

    日本男人連其服裝之美都是女人所為。

    舊時日本總發少年的眉目如畫,與其服飾的絕美,完全是女人眼裡的心裡的。

    我小時聽親戚家一婦人講她為女兒時肩下有個弟弟如何美貌,就是那種美法。

    日本的貴家總發少年,我是在電影上見過,而還有藩士(日本稱為侍)的坎肩錦袴之美,則我是在福生七夕賽燈彩紮的人形所見,那都是女人給設計的美。

     日本女人最是與神近。

    日本神社的巫女是世界古文明國的巫女生在今天,完全沒有西洋所謂女巫與巫婆的那種巫氣,而是在于高天原天照大神的太陽光影裡的,日本鄉間女人在沿溪的路邊露天溫泉裡裸浴,完全不避男子,唯古代希臘女神裸浴與之有相似,而日本的女人卻是在鄉村人間的。

     十幾年前一次我跟人家到天城山相近看大瀑布,我一人走走,在山邊村端阡陌間迷了路,逢一少婦向之問路,她帶我走了一段路,到我說此去自己識得了她才别去。

    我今記不得她的面貌與衣着,也想象創造不得,也記不得了當時二人的說話,單是一種日本少婦的灑脫的柔豔與親情與阡陌上的陽光,悠遠的存在心裡,悠遠得像是到過神山,又恍惚前世之事,若今生裡與她再見,必定當下認識不誤的。

     又,住在福生時我每到多摩川對岸散步,是晌午時分,路旁人家的男人都出勤去了,婦人在院子裡洗衣曬被褥,見人在門首經過,雖是不識的亦施以目禮,微微俯身,道聲“早”。

    穿紫紅毛線衫的少婦,臉色同晌午天氣一樣的清柔,為什麼她對行路之人亦施以這樣的親情禮意呢?是因為此地乃是女人之國,所以她與你為賓主。

    《鏡花緣》裡有女人國,《西遊記》裡也有女人國,但日本才真是女人文明之國。

    日本天皇的用語即亦是女性的。

     若外國人演日本戲,就最是日本女人難扮,以中國人與日本最相近,亦絕對扮日本女人不像。

    和式住家的房間紙槅門無鍵,随處可開,亦是日本女人的無禁忌無防衛。

    日本女人的聲音最美。

    日清戰争勝利的慶祝歌: あらうれしい(呀好高興) よろこばしい(很可喜) 那樣的好法就是女孩子式的。

    這次日本的對華八年戰争,比起那些軍歌,也隻有《支那之夜》等幾隻女性的歌哀愁遼遠。

    日本女人是距今千年以前即寫有《源氏物語》這樣大部小說,世界上他無其比。

    《源氏物語》中明示男人是月亮。

    日本人且以為嫉妒是美人之德,這才是周婆制禮,而日本男人亦無異議,枉為輸入了儒教的七出之條。

     前年仙枝天文天心來日本看櫻花,到日本的好人家學禮,仙枝道:“看了人家的太太及女孩子,我們都成了是蠻人了。

    ” 雖然如此,但還是中國的女人更好過日本女人,因為中國的男人高過日本男人。

     江山有言 湯恩比說古文明國數在三十左右,其亡也非有兵疫饑馑,不知何故而自萎滅。

    湯恩比是不知其故的。

    古文明國的皆是女人文明,其亡是因為沒有把這文明來理論的學問化。

    巴比倫埃及與希臘是學問化而不能徹底,故長存而亦終亡。

    把文明來徹底的普遍的理論學問化了的是惟中國。

    湯恩比隻當新石器時代是舊石器時代的繼續,不知兩者間是有着不連續的飛躍,舊石器人的是無明,新石器的才是始創文明。

    湯恩比是西洋人,不知什麼是文明(西洋人是覺識這一竅沒有開,而且是再也不能開的了,他們不知“無”,不知物之象),所以他把人類曆史上的這個交代來忽略過了。

    西洋人因之不知什麼是文明的理論學問化,所以他才會不知那些古文明國滅亡之故。

    湯恩比旅行日本時,在讀賣新聞上還講現代世界的前途,但他豈知現代世界的前途是在希臘以來把文明來理論學問化的不得真切,所以到頭窮绌了,以緻天祿永終。

     這裡隻說古文明國不得理論學問化而亡之故。

    原來文明是人悟得了大自然的妙理而生出的造形,如祭政的制度與衣裳居室器皿的式樣。

    而人乃定着于此造形的情緒與美,此制度與式樣乃成了巫魇,離反原來的大自然了,許多古文明國就是這樣變成萎縮殘忍(如以人為犧牲),而至于滅亡的。

    所以須得學問來說明當初的覺識與大自然的妙理的所以然,如此則可不拘于既成的制度與式樣,乃至可以離開神的名而直接從大自然來說明神,這就是理論化。

    理論不是從物之形說形,而是從物之象來說萬物之形。

    但如此就等于把定着于一定的制度與式樣的情緒與美的人們,像海邊的有一種小蟹從它所取庇的螺殼裡拉了出來,置于光天化日下,大家頓時變得無依無庇,這就要群起反對了。

     所以女人最反對理性的,而講情緒與式樣,而日本的男人亦跟着他們的女人說不要理論,講實行,因為實行是情緒的,有式樣的。

    日本是靠了中國傳來的儒家的學問,才不緻像其他古文明國的萎死。

    而日本人卻随即又定着于儒家的情緒與形式,因此朱熹學與日本人最相合。

    日本人的對于佛教亦然。

     中國人的對于佛教是理性的,如唐玄奘在印度即是學的法相唯識論,而日本的道元禅師當南宋時,他在甯波天童寺卻是學的隻管坐禅。

    中國的禅宗本來講理論,而隻管坐禅則是情緒的。

    再以前弘法大師留學唐朝長安是學的密宗諸形式。

     日本的是女人文明 中國東西的男性美,我是看了日本的才有此自覺。

    日本的東西沒有男性美。

     譬如畫畫,留學唐朝的弘法大師的書有男性的剛大,不是日本所自有的。

    日本的書法是自光悅才成立,那優雅完全是女性的。

    其後江戶時代以至于今,一般如相撲的名次揭示,與歌舞伎的戲單,小巷店鋪的門簾的花體字都是日本的創格,亦都是女性的。

    日本書家學魏碑與顔體一類剛大的字,往往弄成亂暴,是被女人寵慣了的男孩的亂暴,他們不會得《石門銘》與顔書等的成人的美。

    畫是日本有個雪舟到宋朝學的山水,有男性的強大,但是總覺得很吃重似的,雪舟的畫,像弘法大師的書法,随即都成了絕響,自光琳以來的才是日本畫,美得女性。

     小倉遊龜之師安田靭彥教她不要用粗線條作畫,要用面相筆,就是工筆畫描面相的那種細筆。

    又說畫與其在線條,不如更在于顔色,這都是無意中說出了日本畫是女性的。

    中國畫的線條則是男性的。

    中國畫有米芾的沒骨山水,不用線而用一片大大的點,但那點其實亦還是與線條同理,這隻看衛夫人教王羲之的永字八法的側(即是永字第一筆的點),即是與勒(永字的第二筆橫線)運筆之法同,點是最短的線,而自具足,米芾是深知書法的人,才能擅此。

     日本畫的顔色真是美不可及,但亦中國畫自有其顔色,但不是女性的。

    日本畫亦自有其線條,但不能是男性的。

    日光輪王寺天井有堅山南風畫的鳴龍,用的相當粗線條,但那樣溫潤,其實也還是女性的。

    至如川端龍子的畫龍的粗線條,則我看并不好。

    我初不知橫山大觀是南風之師,對着南風想要說大觀的畫太美了,意思并不佩服,幸得從旁有人先提醒了我,及時而止。

     中國的東西也有溫潤,但不是日本那樣女性的,日本的東西也有直線,但不像中國的是男性的。

    日本的是女性的直線。

    我每從旁看着和世與仙楓等家常吃飯時進馔撤馔動作的迅捷的直線之美,為之歡喜驚歎。

    日本女人是極柔順婉轉而同時明爽徑直。

    這是她們沒有過像西洋婦人的自太古就對神犯了原罪。

    她們亦沒有過束腰與纏足,她們的徑直是因為沒有被委屈過。

    一日,我到立川棋所下圍棋,鄰居有主人之女與客戲弈,她本來不甚會,是棒茶來被客央請,她就在棋盤側踞坐下來的。

    我隻細細看她約是二十年紀,生得健康條達,暑天的薄穿着,肌體像糍的堅堅的,而她的整個人則可比是白白的蘆筍那樣的自然,便亦是這徑直。

    日本女人的肌體的清潔,雖是多洗浴,但亦是因為沒有像他民族的女人被原罪所污染過。

    也是因此,所以我在山邊畈上遇見日本女人,她們的袒懷與笑顔好像田頭雲日的無隐蔽。

     日本女人自新石器以來沒有被原罪說傷害過,所以健康、自然、無禁忌,其後佛教傳入,說女人不潔,說女人不能成佛,更有些佛寺如高野山是女人禁止,而女人聽了亦竟能并無異議,因為日本女人強大有餘,可以容納得下。

    一日我去吉田家,吉田的太太正輪值筝友會的月會,聚集在她家一齊彈筝唱謠曲的長呗,我被邀坐聽,聽吉田太太唱到: 船橹兒搖又搖, 前頭望見了, 又随是從旁搖過了, 女人禁止之島, 江水悠悠兮晴陽好。

     我看那班女人真是唱得日暖風和。

     而後來又是傳入了宋儒的男尊女卑,日本女人亦以同樣的寬大來容納,忍受得丈夫的蠻橫與酷使。

    這都因為日本女人是強大,所以有餘,她們縱容丈夫,如同縱容男孩,還是女人為主,被縱容的則是賓。

    日本敗戰後教育大壞,年輕母親遭其小小的兒子拳打腳踢亦愛之不衰,細想想原先她們遭丈夫喝,遭丈夫打,也是做人的主角是她,正不是婦女無地位。

    她其實并沒有被摧殘到在身體上在精神上受了損傷,所以日本敗戰後一時男人都沒有了法子,倒是多靠婦人出來撐持過了日本史上這樣的大難關口。

     日前能樂的和世女史的母親去世,諸人皆雲其生前是不幸,因為她的丈夫野村先生待她很橫蠻,連女兒和世亦如此想,但我不是這樣想法。

    仙楓的母親一次對我說起她丈夫生前,盡是思慕的話,仙楓聽了不以為然,說父親待母親并不和善。

    我參加和世的母親入殓,隻見其臉如童女,當時想起她做人一世的艱辛修行,我亦有淚盈眶。

    于是我乃重新記起電視上圍棋女流本因坊小川誠子的話,她說下棋途中隻覺是苦,素人下棋的所謂樂趣在我這樣的專門家是全然沒有。

    樂趣當然也是有的,但絕不是那種樂趣法。

    其後數日又見電視上藤間流本家當主的答記者問,舞踴修業的苦與難,與小川誠子聽說的也是不約而同。

    兩人都還是三十幾歲的年輕姑娘,小川是前年才結了婚。

    前日我去看岡野作陶,他正在因為不得新的發想而苦惱,我為說小川與藤間的話,隻覺棋是難,隻覺舞踴是難,岡野道:“我聽了此言簡直想哭泣呢。

    ”當今日本畫第一人奧村土牛亦雲:“畫之深之難,到底不是我這樣的人所能畫得的。

    ”由此可知常人說的做人是為求快樂,不是為求苦痛是說得不對,做人是修行的苦樂,亦不是一般的所謂苦樂,野村老太太的甯是做人是為苦痛,她的做人真是土牛的畫的不易呵,然而她亦無悔了。

    她若真被蹂躏摧殘到損傷了心思,她也不會有臨終時這樣童女的臉了。

     日本東西愛用夫婦二字,夫婦松,夫婦餅,夫婦岩,這樣念念于夫婦,完全是女人的口吻,原來夫婦的日本字“あおと”,是婦夫。

    築波山二峰,一曰男體山,一曰女體山,而女體山遠比男體山更高六公尺,日本人又愛說親子,也是母子的意思多,父子的意思少。

    日本本有嬥歌,在日本文學的起源中占重要地位,嬥歌曾盛行于茨城縣,在一個什麼的節日,年輕男女月夜聚會于築波山中,一簇一簇的火把的光影裡的人垣和歌偶舞,相悅的即一對一對引去野合,是晚不但處女,連已婚的年青人妻,亦在不禁。

    我先以為此是蠻風的遺留,與中國廣西雲南猺民的風俗有相似,今才知此乃是日本女人心眼中的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