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漢骞和他的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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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進,從富甯接近文山與馬關之間。

    從地圖上一看,新駐地已和滇越鐵道線近接。

    我們既錯過了參與後續部隊由廣西向滇南行軍的機緣,不如搭汽車由柳州經金城江北行至貴陽,更折向西經昆明而乘滇越鐵路南下尋找師部。

    其情形有如在一個菱形四邊形上,不走底邊直線,而以一個U字倒置之方式走上端的三邊,以避免蠻荒山地步行之苦。

     其實兩者之利害,也隻有半斤與八兩的區别,首先企圖在黔桂公路和滇黔公路上要揩油坐不付費的汽車(hitchhike)也是難于上青天。

    當時我們三人就要拆散夥伴,按機會而行,在半途上再圖相聚。

    後來一到貴陽與昆明之間的南盤江,公路上惟一的吊橋在我們來臨前三日被日本飛機炸毀。

    以我們全部後方的能力,無法搶修此橋。

    臨時的辦法,乃是開下坡的道路,讓兩岸的汽車卡車一直駛到河床低處,在該處搭平底船之浮橋(pontoonbridge)暫渡。

    可是也仍怕敵機轟炸和偵察,所以每晚黃昏之後搭浮橋,員工辛苦忙碌好幾個鐘頭,到夜晚橋成,兩岸的汽車徐徐下坡,每次輪流對開三十輛或五十輛,一夜罄其量也不過對開每方二百輛,而天已黎明,煤氣燈熄滅,浮橋拆散,成橋之船隻也撐劃到上下遊樹蔭下疏散,而這時兩岸山坡上集結的軍用民用車輛各千餘,要待上好幾天才有過渡的機會。

     經過這樣的折磨,我們生平第一次嘗到絕糧的經驗。

    一時饑腸辘辘,聞到人家在公路旁邊所煮飯不勝其香。

    一到昆明,乃由海男用他父親的名義向人求緣化募,才解決了吃飯問題。

    起先在地圖上一個倒寫U字,我們竟走了兩個多月,而我們行路難的經驗,方正在開始。

     從昆明向南的鐵道隻通到碧色寨。

    南到國界線還有徒步三日至五日之行程,所有路基、橋梁、山洞都因防備敵軍入侵全部破壞,我們找到了村莊裡一家空着的樓房,就展開自己的油布棉被在樓闆上搭地鋪,也沒有适當的衙門和問訊處可以打聽消息。

    到第二天上午總算運氣好,在街上遇到好幾位軍官軍士,他們的袖章帶橘紅色,上有“還我河山”四字,于是我們才知道十四師的“同志”已近在咫尺。

    往前打聽,才知道師部現駐平壩,尚有三日之行程。

    這些同志乃是奉師部命令,接運軍中所需之食鹽。

    這鹽由滇西南之井水煎成,以兩尺半的直徑、八至九寸的厚度塑成像輪胎樣的鹽巴,下用草繩托束,擺在騾馬的木制鞍馱之上,每馱兩個,左右均衡的對稱。

    我們和帶隊的中尉排長接洽,希望和他們一同去師部,沿途也吃他們所煮米飯,由我們照數付費這一切都無問題。

    隻是我們三人都有一包随身行李,内盛棉被和鞋襪及換洗衣服,另需一匹驢子馱載,也需要“老大哥”中尉排長的周濟,隻是還不知如何啟齒,隻先向當中的一個軍士探詢可否。

     可是迎頭就遇到他的一盆冷水。

     “分一匹驢子給你們?天老爺,那他如何會肯?” 原來所有的驢子,全系在村莊裡征發而來,也經過當地保長甲長的指派,必要時還是由我們同志老大哥派遣槍兵到場威逼,好容易聚到二十八匹,剛好應付所要運送的鹽巴和食米。

    他們官兵的行李,則隻有每人一張毛毯或一張油布,已鋪蓋在待運鹽巴之上,當作防雨之用。

    被征的農戶,也派上六七個人和這馱馬隊同行,以照顧自己及鄰舍的驢子,還負責回途的各歸原主。

    我們也不知道他們費了多少時日,才組成如是的一個隊伍。

    這時候要他們抽讓一匹驢子給我們用,不待明言,也自知不近情理、不合分寸了。

     于是擺在眼前的出路隻有兩條:一是将行李展開,折肩扛擺在自己身上。

    我們雖然在軍校受過全副武裝行軍的訓練,隻是看到滇南山地,不能自信仍然可以在此間同樣的施展如此之伎倆。

    另外的辦法則是将所有行李一并抛棄,徒手而行。

    可是弄到自身孑無一物,也令人踟蹰,首先就不能想象今夜如何得以成眠。

     正在彷徨不知所措之際,給我們潑冷水的軍士突然來臨,他告訴我們李排長已替我們找到了一匹驢子,他要我們趕快到村前茶館去,他們的馱隊快要出發了。

     我們看到這驢子的時候,也不知心頭是何滋味,是驚喜,是失望,還是詫異?第一,這驢子的背脊,還不及我們腰部之高。

    第二,當我們把行李擺在驢背上的時候,它能否有力馱載其重量不說,起先它的四隻腳就好像不能平衡,一直要掙紮兩三步才能站得平穩,它沒有當場倒下去也是萬幸了。

    第三,這匹驢子不由其他農夫看顧,趕驢的不止一人,而是一個老頭子和一個小孩子,他們也不照顧其他的牲口。

     以後想來,這驢子可能尚未成年,平時隻在村裡近距離擔載輕物。

    趕驢的人好像祖孫二人。

    他們家裡還有什麼人,我們無法猜及,多年之後,這問題尚在我憶臆之中。

    隻是很顯明的,他們不應當被征派而被強迫拖來。

    本來運鹽的李排長也可以打發他們回去。

    不巧适值三個軍官候補生要到師部報到,因此這祖孫二人和他們四肢像牙簽的牲口,也隻好勉為其難和着我們一同為抗戰服務了。

     剛一上道,我們五個人和一匹駒驢就開始落伍,這老頭子也不斷地歎氣。

    起先我們還從山底看到馱運隊在山腹的樹林裡或隐或顯,後來整個行程之中就隻有我們這一小隊,單獨在後蠕蠕而行。

    有時行程進入一段溪流之中,整個道路就不見了。

    各人隻好涉足于河床之内步行好幾百尺,也不知在什麼地方可以重新接上對岸的道路。

    我們幾次三番尋找之餘,才發覺灌木叢中帶有鹽花的痕迹,必是馱運隊經行之處。

    如是支吾到天黑,才在一個山頂上找到了馱馬隊的宿營地,乃是一所廟宇。

    吃過飯後我們埋頭就睡,到第二天早上醒來,才發覺趕驢的老頭子和小孩子已在半夜時分帶着他們的驢子逃走了。

     因為木馱鞍和鋪在驢背上的氈席貼近我們蜷曲着張鋪蓋睡覺的地方,老頭子怕驚醒我們,就索性放棄不要了。

     “這該死的老頭子!” “真是混賬王八蛋,該死的家夥!” 我們隻想到這奸詐的老頭子和小孩子欺騙我們,讓我們在叢山之中失去了交通工具,上下不得。

    沒有顧及我們強拖着他們倚之為生的牲口,不管死活,一行就是八九十裡。

    當時我怒氣沖天,就伸手将那木馱鞍拿來使盡全力地甩到山底下去。

    1986年底我在台北舉行的漢學會議和1987年9月在哈爾濱舉行的明史會議都曾提及當日從軍的經驗,半似乞丐也半像土匪,仍和這段經驗有關。

     話歸當日,也算李排長恩鴻量大,他讓我們把行李分攤加放在三匹運鹽的驢背上。

    要不是如此處置,我們狼狽的情形,尚不可想象。

    如果我們還妄想自扛行李爬山,則隻要半天時分,就可以領悟其為妄想而用不着再存此念頭了。

     當我們在早上準備開始一日行程之際,我們的領路人就指着對面的一座山頂,說是當晚宿營地。

    這怎麼可能?我們私下忖量。

    從水平的視界看去,那鄰村好像就在目前。

    要是窮目力之所及,似乎村中的竹籬雞犬都可以了然可指。

    似乎一日之行程不應當如是之短促。

     殊不知立體的地形與水平線上的窺視,其中有了很大的區别。

    起先我們下山又上山,還不過揭開了一日行程之序幕,及至半上午的時分,已到達了當中一座分水線上的山頂,下面低處,似有一道河流,也可能是一線溪水。

    上面有一座白色橋梁,隻不過半截火柴模樣,也可能是一座獨木橋。

    再走下去,聽到該處有一種沖刷着的聲音,也不過是潺潺溪水的派頭。

    隻是越向下走,其低處愈深,我們好像走向一個無底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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