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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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這篇紀錄的時候,雖然事隔多月,一切印象如在昨日。

    我記着人員坐滿了小指揮車,大卡車小卡車的簇擁到司令台下,有的攀在車沿上,有的坐在引擎蓋上,和電影裡看到的毫無二緻。

    下車到布告處,每一組飛行員,航向員,通訊士和射擊士的姓名已經用打字機打好釘在布告闆上(都是用羅馬拼音),連我們觀戰人員也在内。

    我趕緊找人介紹認識我那一組的飛行員,名單上寫的K.L.CHANG,後來我才知道他叫做張廣祿,我又趕快記住他的面孔,是一位眼睛眶很深,頭發墨黑的青年。

    那時候大家聚散在走廊上,我随時注意着張的行蹤,恐怕一下出發找不到人,把我遺忘掉了。

     那天九架飛機參加中空轟炸,轟炸的目标是MOHNYIN村内敵人的倉庫和軍事設備。

    那時候中英部隊正沿着鐵道線前進,MOHNYIN是敵後三十五英裡的一個重要補給站。

    九架飛機内,有三架是美國人駕駛,其餘都是中國人員。

    我再看名單:小鐘排在美籍人員的飛機内,我們四個人外,臨時又參加了兩個觀戰者,這是特别黨部的鄒幹事和新聞記者樂恕人君,西格菲司用鉛筆替他們添上去了。

    小朱由一架飛機換到另一架飛機上,理由是:他高興坐在他老同學飛的飛機上,西格菲司也用鉛筆替他改了。

     我隻知道他由一架飛機換在另一架飛機上,殊不知他由我們這個編隊換到旁的編隊!當初派遣轟炸臘戍鐵橋的時候,決定隻有西格菲司上尉單機去,所以也隻有淩課長一個人去觀戰。

    到午餐之後,我不知道他們決定再加派一架,正好由朱的同學駕駛,這一更換,朱也跟着到臘戍去了。

    在那一陣更改的混亂裡他們沒有告訴我。

    事後朱說,他自己到上飛機之前也不知道是低空炸臘戍鐵橋,現在,我想他是知道的,他的同學一定和他說過。

    大概是遠征臘戍,又是俯沖轟炸,他恐怕好機會給人家競争去了,所以隻說換一個座位,就悄悄跑到兩架編隊裡去了。

    我一直到轟炸歸來吃晚飯的時候才知道這回事,當時後悔得要擂自己一頓。

    我想:我首先發起參加空軍節,又首先提議坐轟炸機觀戰,現在頭等座位一個也給人家坐去了,兩個也給人家占去了。

    到後來幾天,我才知道他們坐頭等座席可增加了不少的麻煩。

     我那樣想看俯沖轟炸,因為我看過一套富于刺激性的照片,影寫着一架俯沖轟炸機接近目标的情景,各影片的距離是兩千英尺,八百英尺,四百英尺和兩百英尺,但是從俯沖投彈到拉高,不是照片、電影或者文字所可以表露的,像很多類似的場合一樣,真實要體味到這種動作的經過隻能憑感覺。

    所以,從上車到出發我還苦苦央求淩課長和我換一換座位,一方面他不會答應,我也知道這種央求為徒勞。

     位次組别排好,到地圖室裡聽美國隊長講解任務。

    這一間房子,有黑闆,有講台,有一排排的座位,和滿壁琳琅的航空照像,和我們常見的教室沒有兩樣。

    美國隊長當講師,旁邊還有一位翻譯官當通譯。

    大概這種任務他們是常去的吧,所以沒有多少可以再講的。

    我隻記得他規定投彈時飛行高度是五千英尺,進入目标時角度為一百多少度,什麼情況解散隊形,什麼時候集合,我又記着他叮咛如果有敵機攔截一定要記住飛機的式樣或種型等等。

     我們真的出發了,崔參謀領我們到降落傘室領了坐式傘和錢袋。

    這錢袋裡面密密地縫着九十六個銀币。

    在緬甸,鹽糖、布、線、鴉片和硬币是可以收買人心的東西,也隻有這幾樣東西引得起土人的興趣,我們學着他們把錢袋系在腰上,多少有點好玩的心理,假使我們真被擊落,像半個月前他們隊裡的一組人那樣,跋山涉水的逃命回來,這九十六個盧比就是我們的旅費。

     于是我們再爬上卡車,各就各位的到停飛機的掩體裡去了。

    卡車經過一飛機的位置,坐在頂上的人大聲叫着飛機的号碼,車子停一停,這一組人跳下車來;到另一架飛機,又一組人下來;到第三次是我們這一組,航向員劉,射擊士馬,都相繼跳下來,我跳下來的時候,他們幫我接住降落傘,這時候我看到飛行員張,通信士,和另外一位射擊士也從另外一輛車上下來。

     一架B-25張開肚子伸着三隻腳停在那裡,地上都是敷着鑿孔的鋼闆。

    這種B-25,初看上去是很不順眼的,引擎比翅膀還要長,頭大身體瘦,滿身槍炮林立,後面還是雙尾舵。

    但是,它是世界上最好的中型轟炸機之一,第一次轟炸東京就是它幹出來的。

    它要飛上雲天的時候,才特别有一種美感。

    這時候劉又告訴我:它現在還在一天天的改良,它們姊妹的名稱有,B-25A,B-25B,B-25C,……B-25E,又還有B-25E1,B-25E2……新型的一架架比老型的好。

    你看過勞森上尉著的《東京上空三十秒》沒有?比如說:他的B-25上面就有副駕駛手,我們的沒有。

     張和他的三位軍士在摘炸彈上的保險絲,我也彎腰跑到炸彈下一看。

    怪不得他們摘了那麼久還沒有摘完!他們替飛機挂了這麼多炸彈!不過我又感覺懷疑:都是這種輕迫擊炮彈大小的家夥,用到敵後去轟炸到底有沒有價值?後來再想:緬北的目标多半是沒有多少抵抗力的村落,有這種炸彈的殺傷力和破壞力也就夠了,他們的選擇是不會錯的。

     飛機場上遍處引擎響,友機一架一架的起飛了。

    張廣祿催着他們:“快一點,他們都起飛了。

    ”但是隻怪炸彈太多了,摘保險絲也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

     在那九架飛機裡,我們大概是第八架起飛的。

    我跟着他們從機腹的小門裡爬進去的時候,感覺得一切都新奇。

    在機頭部這間小艙裡,有飛行員、航向員和炮塔上的射擊士。

    機腹的通信士和尾部射擊士另外有一間小門在後面。

    假使不怕麻煩的話,前後的小艙裡也可以爬行。

    當然,設計這種飛機的工程師沒有打算還有一個人觀戰,所以我沒有固定的坐席和無線電耳機。

    我把幾具降落傘在張和劉的正後方搭成一個舒服的沙發,把毛繩衣墊襯着凹處。

    座位剛弄好,張已經把飛機滾到跑道上。

    沒有多少時候就起飛。

    他們機内人員沒有什麼通話,司令台上怎麼叫張起飛我聽不到。

    我那時候注意到的:這種飛機起飛比運輸機簡便,調整旋率就很快;他們說,轟炸飛機的跑道比運輸機要長,但是我看他們隻在跑道三分之二的地方就升空了。

     現在我想:我們同來的夥伴們都已升空,馬上就要編隊了。

    飛機繼續爬高,向左轉,又繼續爬高,劉已經把起落輪收進了機腹。

    向上一看,藍天如碧,氣候真是再好沒有。

    我們左邊有兩架,右邊還有四五架友機,我們的飛機趕上左邊的一分隊裡去,好,已經趕上了,這一分隊的機長是美國飛行員,他的飛機上塗着美國标幟。

    這兩架僚機卻漆着青天白日的國徽,尾舵上也保持着中國空軍慣用的藍白條。

    但是每架飛機的鼻子上卻都塗着他們這一隊共同的隊标——一條龍跳起來向着旭日。

    這就是中美空軍混合團,我想平常人家說與盟友并肩作戰,沒有一個單位再比他們确切切了。

     那位美國隊長,那麼胖的身材,那麼莊嚴的面目,也親自駕着一架飛機向敵陣飛去,令人有滑稽之感。

    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