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茶花女》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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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旅行劇團不時把新的喜悅帶給我們。在唐槐秋先生領導之下,一群立志有為的青年,不顧饑寒,舍命為話劇打開一條出路,值得從事藝術者甚大的欽敬。他們有計劃的進行,不苟且的精神,每次的演出和演出的成功便是最好的證明。他們有的是膽量,第一個敢于來到舊時的劇場,從簡陋之中,用他們的能力,獲有多量觀衆的同情。而這些男女老少的觀衆,在以前,是初不知話劇之為何物的。

    他們有的是虛心,從劇團以外,請來專家做他們的指導。同時他們有的是智慧,知道怎樣選擇一個劇本。

    最近《茶花女》的成功,正是他們心力俱赴的結果。

    一部作品的命運往往是奇誕不經的。《茶花女》永久是幸運的。它賺去了多情的觀衆的眼淚。因為這一點,在文學上有素養的人們,多半不肯加以重視。然而人類,一個永久感傷的存在,卻繼續在穩固《茶花女》舞台的地位。這在中國尤其幸運。小說得到林琴南的翻譯,幾乎家傳戶曉,劇本更有劉半農的翻譯,而最近複經專家陳綿先生的導演,不說作者,便是浦萊西小姐,也可以瞑目矣。中國旅行劇團的選擇,真可以說作聰明。

    自然,在演出方面,有若幹地方還容商量,但是從整個來看,在陳綿先生導演之下,《茶花女》是無疑義地成功的。第四幕的美妙,足可以見出導演的技巧。這是最難布置的一幕,人多事雜,話緒紛繁,而一切按步就班走向最緊張的高峰。這隻是一個最顯著的例,而例是美不勝舉的。我們不妨總括一句,第四幕最好,二、三兩幕次之,而第五幕稍形見绌。

    為什麼第五幕沒有得到我們意想的效果,我拟了幾個理由,而這些理由幾乎都和導演無與。第一,是否劇本自身的問題?因為實際上從第四幕以後,戲已經瀕于尾聲,觀衆失去緊張的期候。第二,是否換景迂徐,中斷劇情的一貫?因為我記得,四、五幕之間休息特長(我的根據是協和禮堂的第二夜)。未免過分破壞了前四幕造成的空氣。或者第三,由于女主角始終如一的單調的聲調?因為,觀衆在前四幕已然聽夠了這種凄涼的聲音,而習慣了,最後反倒覺不出需要的分量。或者第四,由于女主角過分放低聲音,表示病危?因為,觀衆用力在聽取她的辭句,容易忽略了她整個的凄涼。這四點或者都對,或者都不對,但是有一點,就是女主角似乎不應自始至終,一律用沉痛的聲調,表示内心的情感,因為悲劇之感動性,我們全曉得,不是純粹靠着哭的(從前淩蘿女士的梅蘿香似乎也吃了同一的虧)。真正的悲哀,哪怕是喜笑,觀衆也全體味出來的,而這種悲哀,由于變化,由于陪襯,也許更其永長。這就是說,茶花女雖然是一個名妓,不過終究是一個妓,她也得笑着,或者強笑着的。

    這當然是苛責,然而我們還有一個苛責,就是道具似乎過分現代化、立體化。這叫我們丢掉不少茶花女的時代和意味。一方面是公爵伯爵,一方面是立體木器,未嘗不可能,然而想起發生于十九世紀中葉,就覺得有些缺欠,不大諧和似的。在這一點上,秦宣夫[1]先生和我完全同意,也值得附一筆的。

    這隻是吹毛求疵,責備賢者而已。《茶花女》的上演不唯表示中國旅行劇團的努力,而且是中國話劇前途光明的征兆。有一句話我似乎應理最先就說,如今卻留到了最後,真正十分抱歉的,就是,唐若青女士的表演無處不是天才的流露,以後嗓音複原(所以現今需要特别調護),真要算話劇演員中一位稀有的全才了。

    (載1935年6月8日《大公報·藝術周刊》第3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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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李健吾清華大學同學,曾任南京師範大學藝術系教授、全國美術教育研究會副理事長等職。——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