蠲戲齋詩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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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以道志,志之所之者,感也。

    自感為體,感人為用。

    故曰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

    言乎其感,有史有玄。

    得失之迹為史,感之所由興也;情性之本為玄,感之所由正也。

    史者,事之著;玄者,理之微。

    善于史者,未必窮于玄;遊乎玄者,未必博于史。

    兼之者,其聖乎!史以通諷喻,玄以極幽深。

    凡涉乎境者,皆謂之史。

    山川、草木、風土、氣候之應,皆達于政事而不滞于迹,斯謂能史矣。

    造乎智者,皆謂之玄。

    死生、變化、慘舒、哀樂之形,皆融乎空有而不流于誕,斯謂能玄矣。

    事有遠近,言有粗妙。

    是故雅鄭别、正變異,可以興、觀、群、怨,必止于無邪。

    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其指遠,其辭文。

    故通乎《易》而後可與言博喻,為能極其深也;通乎《春秋》而後可與言美刺,為能洞其幾也;通乎《詩》而後可與行禮樂,為能盡其神也。

    有物我之見存,則睽矣。

    心與理一而後大,境與智冥而後妙。

    故曰: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詩之效也。

    春秋之世,朝聘燕食皆用歌詩,以微言相感;天竺浮屠之俗,賓主相見,說偈贊頌,猶有詩教之遺。

    中土自漢魏以來,德衰政失,郊廟樂章不複可觀。

    于是詩人多窮而在下,往往羁旅憂傷,行吟山澤,哀時念亂之音紛紛乎盈耳。

    或獨謠孤歎,蟬蛻塵埃之外,自适其适。

    上不可說,下不可教,而詩之用微矣。

    體制聲律亦屢變而益繁,其味浸薄。

    然而一代之中,作者猶時時間出,雖辭不逮古,情志發乎中者,不可絕也。

     詩以道志而主言,在心為志,發言為詩。

    凡以達哀樂之感,類萬物之情,而出以至誠恻怛,不為膚泛僞飾之辭,皆詩之事也。

     詩者,志也。

    志能相通,則無不喻。

    但用事須有來曆,體格氣韻亦别有工夫,此則非學之深且久,未易驟悟。

    今人不學詩,詩教之用不顯。

    然其感人不在一時,雖千載之下,有聞而興起者,仍是不失不壞也。

     詩以道志,亦是胸襟自然流出,然不究古今流變,亦難為工。

    須是氣格超、韻味勝,方足名家。

     詩以道志,須“清明在躬,志氣如神”方是好詩,不可強也。

     詩,第一要胸襟大,第二要魄力厚,第三要格律細,第四要神韻高,四者備,乃足名詩。

    古來詩人具此者亦不多,蓋詩之外大有事在。

    無一字無來曆,亦非畜養厚,自然流出,不能到此境界,非可強為也。

    世俗人能湊一二淺薄語,便自命詩人,此實惡道。

     詩教甚大,而世之名為詩人者,其詩則小。

    果能聞道,雖不能詩,何損;詩雖工,而無當于性情之正,何益?漢魏以降,詩人多如牛毛,語其至者,一代不過數人,一人不過數篇。

    吾夙昔耽詩,每恨其多,不可勝讀,然粗知其利弊,為之而不謬于古人,不溺于流俗,非用力十餘年,殆未易語。

    但非謂詩不可學,亦弗謂可不學也。

    性之所近,以餘力求之可耳,勿以是自喜也。

     詩以感為體,必有真情實感,然後下筆,詩味自有不同。

    自古以來,曆代詩人多如牛毛。

    然真正到家,一代不過數人;精心之作,一人不過數篇。

    詩學甚大,不僅文詞雕琢。

    學詩得其門徑,亦須十年功夫。

    若言詩學精微,則是終身之事。

     古之所以為詩者,約有四端:一曰幕俦侶,二曰憂天下,三曰觀無常,四曰樂自然。

    詩人之志,四者攝之略盡。

    若其感之遠近,言之粗妙,則系于德焉。

     詩是聲教之大用。

    “此方真教體,清靜在音聞”,一切言語音聲總為聲教。

    以語言三昧,顯同體大悲。

    聖人說詩教時,一切法界皆入于詩,自然是實智。

    來問誤以詩為多聞之學,隻據“多識鳥獸草木之名”一語斷之,乃與上所引“頌詩三百”,“人而不為《周南》、《召南》”“詩之失愚”等語無涉矣。

    當知從初發心至究竟位,皆是詩,不得但以加行方便為說。

    “失之愚”者,愚相粗細煞有差别,略以愛見大悲及所知愚當之。

    一品無明未斷,皆于詩非究竟也。

    有意要排奡,即非佳詩。

    詩亦煞費工夫,到純熟時自然合轍,勉強安排不得。

     一切吟詠語言,雖有精粗、美惡、淺深之不同,何莫非詩,不必跟于三百篇也。

    即如孺子“滄浪之歌”,信口而出,聖人聞之,則聲入心通,發為“清斯濯纓,濁斯濯足”之義,豈非詩教?顧滄浪之歌又何嘗在三百篇之内耶? 詩樂微妙,非時人言藝術者所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