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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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辔向蒼梧,茲行已不孤。

    一麾抛鐵硯,五嶺佩銅符。

    叔季思良吏,神仙笑腐儒。

    殷勤惠雙鯉,破浪寄東都。

    ”“煙樹浦蓬島,風沙莽薊門。

    難為贈行策,未許罄離樽。

    夜雨巴山夢,浮雲流水論。

    重逢蓮社酒,相對指襟痕。

    ”小肪平日胸無城府,诙諧不羁,詩之倜傥俊偉,亦适肖其人。

    陳小圃丈評其門下士,有錢諧蔣默之目。

    蔣謂懷若(谷),餘視草督署,懷若勳辦文牍,共事一室,一月中殆未間其數語。

    兩君相較,蔣之默視錢之諧,殆有過之。

    小舫後任河口督辦,視事甫一月,得瘴氣,遽成古人。

    餘嘗挽以聯雲:“與我舊同年,抵掌論文,隽語清談猶在耳;到官剛匝月,忘身殉職,蠻煙瘴雨總銷魂。

    ”語語皆紀實也。

     詩話前編紀《灞橋題壁詩》“柳色黃于馬上塵,秋來長是翠眉颦。

    一彎月更黃于柳,愁煞橋南系馬人”,譚嗣同見之狂喜,謂新樂府工者代不數篇,蓋取聲繁促而情易徑直,命意深曲而辭或哔緩,二難莫并,何以稱世。

    平生所見新樂府,殆以此作為第一。

    系在灞橋旅壁,塵封隐然,拂拭谛辨始得之。

    故其《莽蒼蒼齋詩集》中《論藝六絕句》第四首雲:“意思幽深節奏諧,朱弦寥落久成灰。

    灞橋兩岸蕭蕭柳,曾聽貞元樂府來。

    ”即詠此也。

    王什公《今傳是樓詩話》亦載之,殆亦自《莽蒼蒼齋詩》注得來。

    (餘前編詩話時尚未見王書。

    )後檢《樊樊山詩集》,有《丙戌八月六日過灞橋》一首,即是此作,乃知系樊山作也。

    然譚父官甘陝,時在光緒初年,嗣同往省之,過灞橋故得見。

    丙戌則為光緒十二年,似樊山又在譚後,古人詩往往竟體相同,當再質之留心雅故者。

     王湘绮集中不載七律,以為七律非古,然頗喜作之,其日記中七律甚多,惟多直露兀傲之态,殆亦自知所短,而不欲表瀑耳。

    茲錄其和樊雲門韻數首,筆仗雖雄,仍不免平日之老态焉。

    一萬:“少陵筆陣掃千兵,肯拔王郎跋浪鲸。

    不信把詩能過日,自嫌垂老是虛生。

    康成行酒曹公恨,廣武登台豎子名。

    獨坐看山且西笑,遙知畫戟晚香清。

    ”又雲:“偶曳長裾過戟門,故山秋草怨王孫。

    彈來栗裡琴三疊,閑卻瞻園酒一樽。

    料得治安詢賈誼,也應冷穩學劉坤。

    白蘋江上風波定,唯有飛鴻爪印君。

    ”又雲:“詩人自古喜相輕,忘勢忘年折輩行。

    肯向紅氈論故事,每遺缟纡見交情。

    官衫北面曾相笑,禮數南皮且莫争。

    手版一時參護帥,知君到處有逢迎。

    ”插用時事,近于打油矣。

    其佳者,雄闊多姿,勝處去老杜不遠。

    如《登岱頂》雲:“黃河如線海如杯,表裹泱泱四望開。

    戰國自知天下小,登封常見聖人來。

    扶桑浴日光先照,匹練浮雲首重回。

    一片光明盡冰雪,便疑身在九璜台。

    ”《瀑橋》雲:“天橋溪響靜聲聞,玉峽丹梯兩界分。

    柏上雨成松上雪,山中花落水中雲。

    骖龍正有徘徊處,匹馬誰從七二君。

    便與靈仙約來往,不須揮手謝人群。

    ”《九江》雲:“雄鎮堅城望睫岈,橫州蛇勢苦盤孥。

    五年化盡英雄血,九派淘殘江漢沙。

    廢圃尚聞留鬼磷,沸波誰複祀神鴉。

    酒樓近接諸夷館,不忍停舟問琵琶。

    ”其五古五律,已見前編,不複錄。

     《筱園詩話》謂阮亭七律,才力不足,多涉空腔。

    然如《題趙承旨畫羊》一首,氣格雄渾,神高韻邁,如出盛唐人手。

    而運法用意,自亦細密深婉。

    首句點題,清出所畫之羊,次句以畫馬為陪,推開一筆,暗攝下意。

    三四以吳興、敕勒,對照見意。

    五六忽用提空一聯,高唱入雲,振拓後半局勢,而以銅駝戀洛,玉馬朝周,兩兩烘托夾襯。

    更以子卿牧羝守節作結,意愈充足,而王孫失節之愆自見。

    通篇層層洗伐,一氣相生,誠為此題絕唱雲雲,推許甚至。

    評隅處亦批卻導竅,老眼無花。

    惟漁洋七律,雄渾超邁之作甚多,不止此題,筱園所取,未免太苛。

    且漁洋此作,實胎息荊公《次韻吳仲庶省中畫壁》詩,故氣息倍為深厚。

    茲并錄二作于後,讀者試體會之,當以予言為不謬也。

    荊公詩雲:“畫史雖非顱虎頭,逞能滿壁寫滄洲。

    九衢京洛風沙地,一片江湖草樹秋。

    行數魚賓共樂,卧看鷗鳥吏方休。

    知君定有扁舟意,卻為丹青肯少留。

    ”漁洋詩雲:“三百群中見兩頭,依然秃筆掃驿骝。

    蠍來清遠吳興地,忽憶蒼茫敕勒秋。

    南渡銅駝猶戀洛,西歸玉馬已朝周。

    牧羝落盡蘇卿節,五字河梁萬古愁。

    ” 張南皮《湖口》詩雲:“南疆戰績兩奇蹤,赤壁東來數石鐘。

    ”彭剛直公石鐘山之役,固亦有名,然不及明太祖戰陳友諒之劇烈。

    蓋就湖口言,當引彭事,就南疆水戰言,則當引明太祖事矣。

    赤壁一戰,曹操北歸,鼎足之勢遂成。

    鄱陽湖一戰,明鼎遂定,其時友諒最為勁敵,其他不足畏也。

    王湘绮撰《彭公行狀》雲:“湖北水陸軍下攻湖口,寇扼石鐘山、梅家洲,力遏内湖軍,不令合外江。

    公率全軍,分三隊出戰,楊公(載福)臨江發為聲援,不能進,而寇渡石鐘,石岩腹置巨,正當船沖。

    公令三版先出,大船繼之。

    前鋒中,哨官立斃。

    公令全船還,後船次進;有死者複回,後者複疊進。

    傷十餘舟,公一不顧。

    或谏曰:‘今驅士卒與飛火争命,徒死無益。

    ’公泣曰:‘水陸用兵五千,精銳忠勇之土,斃命幹數,湖南江西民土,屠戮者數十萬,每一念之,恨不即亡,不破此險,勢無生理。

    今日我死日也。

    ’鼓棹赴之,寇焦裂銅飛,者震死,船銜尾直下,與外江合軍,歡聲動江。

    陸軍奮踔,從城背山下應之,寇大奔,遂進奪小姑山,複彭澤、望江、東流,寇望風避。

    ”錢牧齋《國初群雄事暑》所紀雲:“太祖自将救洪都,徐達、常遇春等,亦自廬州還會師,褐纛龍江,舟師二十萬人,敵兵六十餘萬,初戰于康郎山,繼戰于渚矶,前後八十餘日,死者六七萬人。

    每戰呼聲動天地,矢鋒雨集,聲雷鞫,波濤掀騰,照耀百裡之内,水色盡赤,浮屍如蟻,彌望無際。

    當其戰劇時,敵枭将張定邊,直犯上舟,舟适淺,危甚,幸常遇春從旁射中定邊。

    俞通海亦來援,舟進水湧,上舟始得脫。

    友諒中流矢死,其弟友仁、友貴及平章陳普略等,均被焚死。

    其參政陳等,始舉軍來降。

    ”錢、王皆文章巨手,叙述有聲有色,誠南疆戰事之奇蹤也。

     作詩構思,至情理逼真處,乃與前人往迹,适相符合。

    或暗指一人一事,而按之載籍,不止一事相符者,所謂言中有物也。

    此類甚多。

    近見梁衆異(鴻志)詩,恒有此境,如近作《故居》雲:“磨滅華年此最多,眼明重見舊。

    書聲定有鄰人記,車轍曾經長者多。

    世法易生三宿戀,家風不改《五噫歌》。

    南榮奉母知難再,惜往傷今鬓易皤。

    ”其第三句,合之往迹,當不止一人。

    餘所記者,清乾隆時高郵沈既堂(業富),年二十二,舉于鄉,次年,聯捷成進士,入詞林,曆充江西、山西副考官。

    有謂公早達為幸者。

    其鄰裡擊柝之人歎曰:“吾輩每當子夜風雪時,過沈氏書樓,未嘗不聞讀書聲,何幸也?”見阮文達所撰《墓志銘》。

    讀之情景如繪,真可為後進勖勉。

    至都玄敬勤學,夜深不辍,吳門有娶婦者,夜風雨大至,滅燭,遍乞火無應者,雜然曰:“南濠都少卿家有讀書燈在。

    ”叩其門,果得火。

    此則雖非書聲,亦好學者之佳話也。

    他《如豐澤園酒次示秋嶽》雲:“勝有酒傭知姓字,待尋绉卒話承平。

    ”《雪中喜宰平見過》雲:“舊随洗缽僧成塔,誤記尋詩夢堕廊。

    ”諸聯皆可玩味。

     袁忠節公(昶)丁亥歲暮,壽李尊客七律二首,尊客稱為字字新警。

    漸西村人原稿未載,(稿隻刊至甲申止)茲錄存之。

    一雲:“六十為郎未厭遲,銅駝陌上墊巾宜。

    歸然風節和應寡,妙得天機知者誰。

    監曲笠筇追賀老,《鐵崖樂府》冠元詩。

    由來越國山川逸,借取才名重聖時。

    ”二雲:“猩黃花照鵝黃酒,破臘年前已得春。

    晚覺方瞳健勝昔,坐忘帶孔瘦移旬。

    讀穿饑朔三冬史,生後髯坡九日身。

    腰腳明年問何似,南郊鳴玉侍祠臣。

    ”又《贈悉伯》雲:“淨名示疾轉充然,乍起甯資服散緣。

    知見香存消蕙歎,句文身在異蕉堅。

    人間鸾翮留中散,池上楊枝伴樂天。

    更約窮探翠微勝,試攜竹杖已輕便。

    ” 今世刊行之《錢南園集》,隻載法梧門一序。

    楊雪橋詩話尚載有蘭雪生吳嵩梁題句雲:“亮拔之才,植其高骨。

    雄勁之氣,郁為正音。

    岱色夜明,下臨星鬥。

    河聲秋壯,中挾風雷。

    先生以名節砥柱中朝,而詩亦卓然可傳如此。

    蓋能孤行其意,不為流俗所移,故有直造古人處。

    寡識之士,即文字亦多依附,卒與草木同腐,豈不哀哉!嘉慶十年六月十三日吳嵩梁記。

    ”“是日雨,坐詩寵,為法梧門學士參定朋舊及見錄選存者,凡五十首。

    蓋南園無專集行世,師君所刊,亦其殘稿,故所采尤多”雲雲。

    今本仍荔扉先生原本也。

     今之提倡白話詩者,大抵謂《詩三百篇》,除《雅》、《頌》外,皆為婦人、女子、田夫、野老之所歌唱,故人人易曉。

    若拘于格律音韻,則解人難索,扡格鮮通。

    不知古無韻書,即以官音為韻書。

    今之官音,古稱雅言。

    《論語》雲:“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

    ”雅言者,正言也。

    謂造次談論,或用方音,至于諷誦詩書,胪傳典禮,則其言必一出于雅正。

    《國風》異于謠諺,據《小序》說,大半刺譏國政,此非田夫野老之所為可知也。

    其他裡巷細情,民俗雜事,雖設為主客,托言士女,而其詞皆出文人之手,觀于漢晉樂府,可以得其例矣。

    (以上多據章氏太炎之說。

    )為白話者,如田夫野老之所為,方言各異,遷地弗良,是欲求易解而反難通矣。

    士大夫則無有不知雅言者,故十五《國風》不同,而其韻部皆同。

    且諷谕時政,規勸友朋,豈得徑直從事,必也微言婉諷,因物寓意,使之玩索而有得。

    所謂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比興之詩,所以妙于賦體也。

    古人有言:詩者,性根情苗,言華聲實。

    因其言經之以六義,緣其聲緯之以五音。

    音有韻,義有類。

    韻協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類舉則情見,情見則感易交。

    六經首《詩》,以能正人心而天下和平也。

    洎周衰秦興,采詩之官廢,上不以詩補察時政,下不以歌洩道人情,止于傷别怨思,遊覽放曠。

    陵夷至于六朝陳、梁之間,率不過嘲風雪,弄花草,詩之為道益卑,取義益狹。

    矧其淫詞蕩意,搖筆即來,尤而相效,每下愈況者乎? 三言詩自晉散騎常侍夏侯湛始,四言詩自前漠楚之韋孟谏楚夷王戊始,五言詩自漢騎都尉李陵與蘇武别始,(或謂蘇李詩系後人假托,當以卓文君《白頭吟》為始。

    )六言詩自漢大司農谷永始,七言詩自漠武帝柏梁台殿聯句始,九言詩自魏高貴鄉公始,(三言至九言,《三百篇》中者有之。

    )歌自荊轲作《易水歌》始,(沈歸愚《古詩源》以《擊壤歌》為始。

    )狀詩自枚臯作《麗人行》始,(歌詩流利為行,引伸為引。

    )白話詩則自西文之“跑猝力”(譯音)脫化而來。

    即此可以略知其變遷也。

     詩話始于锺嵘,宋以降,為之者衆矣。

    而有盧一代,乃絕無之。

    至宋尤延之始有《全唐詩話》。

    夫詩莫盛于唐,顧當其時,絕無為之評話者,毋亦老杜所謂文章得失,寸心自知,話之者未必能批其卻,導其竅,徒添畫蛇之足,轉傷續尾之貂,故不必話,亦不能話乎?昔佛在靈山會上,拈花示衆,隻迦葉微微一笑,遂爾默會。

    假使當時多一言詞,則不契機矣。

    唐人之詩,含蓄委婉,真有心心相印之妙。

    至宋則盡情透露,無惑乎話之者之多也。

    (詩話以宋人為最多)。

    明清以來,為者相踵,其佳者一語破的,開示後人法門不少。

    次或留存掌故,斟綜人物。

    又或遺章斷句,藉之以傳。

    李穆堂比于葬暴露之骨,哺路棄之兒,功德甚大,吾無戾焉。

    若夫标榜相高,聲華是骛,以筆劄泛愛人群,章绛猶譏其師;以詞翰獵取車服,桓榮轉驕其弟。

    昔人之所未慊,不佞之所弗取者矣。

    惟是酒後茶餘,評今隋古,有所得則筆之,無容心,無亻索意,僻壤遐陬,流傳匪易,則務為搜采,藉以闡幽發微,厲世磨鈍,俾後進者不至望而卻步,廢然思返,此其區區之微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