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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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女孩,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麼有權利。

     現場出現片刻的甯靜,靜得有些緊張,陡然沙發間響起一陣細利的鈴響,女孩掙紮着要起來。

    “我──我的行動電話響了!”顧不得自己手軟腳軟,急急要接,就怕錯過任何一點消息。

     哪知這高大黝黑的男人,用一隻大手将她按了回去。

    “是我的。

    ”說着,他從鐵灰色外套掏出十分精巧的一支大哥大,聆聽片刻,臉色似乎又更陰沉了些。

    “我馬上回去。

    ”他對電話裡說。

     他收起大哥大,望了女孩一會見,那雙眼眸的深邃,使她不自禁心緒聳動。

     “好好吃點東西。

    ”他交代着。

    很奇怪,他這句話裡彷佛含有一種……溫柔感。

     她怔怔望着他,輕顫着,覺得認識他,覺得……想哭了。

     高騰雲從沙發邊站起來,準備要走,卻突然被人自後一扭,一把手铐铐上他雙腕,他掉頭一看──大門的警衛正喳呼着,要同事将人犯抓牢。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高騰雲诘問。

     “你攜帶兇器闖入報社大樓威脅員工,我們必須把你交給警方處理。

    ” “你們必須把我放開!”他怒道,“不要耽誤我!我還得趕回工作崗位去救人。

    ” 警衛上下觑着他,對他一身的血迹和狼狽譏道:“哈,說你去殺人還比較可信,救人?” 他冷笑起來。

    “我看你的舉止行動,還是二百年前未開化的生番──” 這句話是一刀插在傷口上。

     高騰雲勃然大怒,他那堅碩的肩膀本能的往前一撞,把這個用最蠢的方式來得罪人的漢子,硬生生撞翻在一張茶幾上,幾上的花瓶匡當一聲落了地,碎裂四射,衆人驚叫着散開來。

     騷動中,忽有一個蒼厚的聲音響起:“這裡是怎麼一回事?” 會議室來了位長者,滿頭銀發,服裝整饬,富有威儀地在口中叼根煙鬥。

     他是本報的大老,社論的主筆,在報社的地位隻一、二人之下。

    他忽然把那霜白的眉一擡,“咦”了一聲說:“高騰雲,你怎麼在這兒?” 人群裡有人詫問:“周老,您認識這個人?” “認識呀,還很熟呢!他是大觀紀念醫院的外科醫師,我太太還是他的病号。

    ” 周老把高騰雲送到報社大門。

     高騰雲終于表示了歉意,“很抱歉,到您的報社惹了麻煩。

    ” 這位長者隻是拍拍他的肩膀,說道:“快回醫院去吧!急診處等着你呢。

    ”怡然吸一口 煙,目送他過街。

     高騰雲三腳兩步趕回醫院,重新走過下午拾獲報紙的長廊,不禁苦笑--在報社要不是周老出面,被押到警局去,可是怎麼也解釋不清了。

     他一直很能夠把情緒埋藏在内心,像今天這樣激動的表現,在他是失常。

     糟的是,他有種不妙的預感,這失常的現象,似乎不準備到此為止。

     很快他那預感就得到證實。

     一腳踏入急診處,這一向是病急慘慌的地方,他先聽到一陣痛苦的哀叫-小病床上一名病人抱腹在翻轉,未見處理。

     他蹙眉詢問在場的醫師,得到一個理直氣壯的答覆:“要先正确診斷才能處理。

    ” 高騰雲隻覺得一股氣沖上來,這些人到何時才能學會要看“病”更要看“病人”!任由患者在那兒叫苦,難道他們真的無動于衷?他插身過去,自然動作不十分斯文,看過病人,命令道:“這人沒有明顯的外科狀況,先給他打個止痛針。

    ” 小護士跑去準備針藥了,被高騰雲擠開的那名醫帥,吹胡子瞪眼睛要來與他理論,慢了些許,另一名護士奔來,急道:“高醫師,快來!有個重傷患者!” 擔架上癱着一具瘦小的身軀,頭臉都是血,人已經沒有意識了。

    高騰雲才看一眼,一顆心便直往下沉。

     還是個少年,由其臉龐輪廓看得出來,是個原住民。

     “什麼意外?”他問,心情不自然地起悸動。

     “從一百公尺高的工地摔下山谷。

    ” 腦袋削去了半邊,鮮血汨汨直流。

    高騰雲知道他這種種時刻必須咬緊牙關,他命令:“把人移到診療台。

    ” “真可憐,才十三歲,是個布農族的。

    ”一名護士說。

     高騰雲的心像被一隻拳頭打了一記。

    止血、針藥、插氣管,他指揮着急救措施,然而他覺得呼吸困難。

     “說是跟他爸爸去上工,山路的鋪網工程,天太黑,一個失足……”護士說。

     一名細皮嫩肉的實習醫師很詫畏,“這麼小就當工人,賣這種命?再說,這不是非法童工?” “沒辦法,聽說家境很苦……” 高騰雲胸口堵着、塞着,空氣沒法子進入。

     呼吸,快呼吸──他心裡直吼,吼他自己,吼這垂危的生命。

     “高醫師,病人的心跳──” “電擊!”他咆哮。

     一次,二次──要命、要命!快呼吸!三次──病床邊那部閃光的機器“哔”一長聲,螢幕上的線條從曲線變成水平,沒有希望地畫下去,通向虛無的黑暗。

     心跳停了,呼吸停了,瞳孔已經放大……生命已去,血,卻依然幽幽淌下來。

     七點一到,傷者宣告死亡。

     孩子的父親,一個黧黑的布農族漢子,倒坐下來,用□髒的雙手蒙住面孔,嚎啕大哭。

     高騰雲立在那兒,戴着手套的雙手,再度染了血,沉甸甸地垂着。

    下午,有個癌症病人在這雙手裡死去,現在,另一個重傷病人同樣在這雙手裡死去,他忽然有種沖動想要冷笑──他所從事的真是救人的職業嗎?或者他隻是一名使者,專把人命交到死神手裡?那布農族漢子的哭聲,把高騰雲籠罩住,把他一點一點的吞噬掉。

    在高騰雲耳中聽來,那不隻是個父親死了孩子之後的悲鳴,那是整個部族在劣勢、淪喪、貧厄、困頓中的悲嗚──那其中也有高騰雲一把無盡的酸淚。

     因為,他也是部族裡的一份子,他體内也流淌着相同祖先的血液。

     他也是布農族的兒女。

     高騰雲閉上眼睛,腦海閃過-幕幕族人在現實裡、在當今這個環境裡,個個像獸一樣拚鬥、掙紮、流血的困境,他看太多,聽太多了。

     難道曾經鷹揚的部族,曾經身為這座島嶼的主人家,如今就隻能在社會黑暗的底層爬行,永遠,永遠也沒有再站起來、與這塊土地上所有人一樣昂首闊步的機會和餘地?高騰雲身心都在激顫,眼一睜,見到萎縮在地上那漢子的淚臉,他那顆結凍的心破裂了,一陣痛楚襲來,他勃然大怒,一箭步跨上前,把那漢子狠狠從地上揪起。

     “為什麼讓那麼小的孩子去做工?為什麼不好好栽培他,讓他受教育,讓他學技藝,讓他像個正常的孩子快快樂樂的長大,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将來在這社會上能有立足之地?” 不公平,高騰雲明明知道他對這漢子的質問不公平,他比誰都要明白這漢子背後會有的苦況、他的無能為力,可是高騰雲控制不了白己。

     他的心也碎了。

     那恸哭的漢子吓怔住,滿是紅絲的眼睛卻滾出更豆大的淚珠,他抽泣道:“我……我也是想,可是他……他媽媽才生下雙胞胎,五、八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