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關燈
底衣。

    「不必你好心——還給我!」 兩人都抓著白綢衣,都看見裙面上一縷芳魂似的隔夜血迹,宛若大大地一震,李棄卻肅靜了下來。

    陽光過了窗戶,照著兩個人面對面,反省似的,昨夜發生的事情,彷佛到這一刻才完全明白過來。

     「宛若……」李棄緊著聲叫,放手讓她把底衣拿了去。

     宛若連喉嚨都變小了,聲音很細的說:「你出去,我要穿衣服——穿了衣服我馬上要走。

    」 這回,他曉得尊重她的意思。

    到了門口,他又停下來,回頭對她言道: 「我實在不能說我覺得後悔——就算你真把我殺了。

    」 房門第二度關上了,宛若揪著她的綢子,怔忡了半天,都已經不知道該怎麽想。

    她勉為其難地挪動身子,這一動,感覺到她那身子有種異樣的敏感嬌娆,不再是從前單純的軀體了,是曆經過秘密,自己有了特殊的感觸和清醒,自己的意志決定。

     她坐在淩亂的被褥上,羞紅著臉,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挫折。

     她急著要走,再困難也要靠自己的力量把一套新娘裝穿上了,從頭到尾不敢和鏡子打照面她知道隻要一照鏡子,看見自己狼狽的模樣,她就走不出這個房間。

     這個房間……火辣辣的感覺從小腹冒上來,現在,她連眼睛也不敢随處瞄了,抓了頭紗,往門外沖去。

     李棄靠在走廊的牆上,宛若從他面前跑過去被追似的,然後又跑回來,蕾絲手套依舊戴在手上,一把拉住他的衣領。

     他立刻表明态度,「我會負責到底的。

    」 「閉嘴。

    」宛若說。

    「你馬上送我到醫院。

    」 她放開他,即往前走,李棄把她胳膀拉住,用下巴回頭指點。

    「不要走前面——我們從後頭走。

    」 走廊遠遠那頭,是道形迹可疑的暗樓梯,宛若觀了一眼,把李棄的手甩開。

    不,她再也不要跟他走,再也不要讓他帶到任何他可以害她的地方。

     「你别想再把我拐騙到别處去。

    」宛若嚴厲地瞪著他說,扭頭往廳堂的大樓梯去了。

     李棄雙手一攤,認為自己已經盡了力,也就施施然跟著她走。

     大樓梯的扶手是上好的檀木,欄杆雕花,有一道彎。

    宛若把頭紗夾在腋下,兩手提著花籃一般膨大的裙子,顫巍巍隻顧下樓,到了彎處才赫然發現大廳擠了衣冠楚楚一群人,全都仰著頭愕然盯著她看,好像她是站在樓梯上的驢頭公主。

     「我叫你走後門的嘛。

    」李棄在她背後低聲道,活該她不識好人心。

     「他們是誰?」宛若咬牙問。

     「今天李家祭祖,這些全是各房各支的親戚,誰是誰我從來沒有弄清楚過。

    」 宛若還僵在那兒,底下的舅公六老太爺覺得胡塗了,吟吟哦哦問著左右,「今天是辦喜事,不是祭祖哪?——哪一房娶媳婦呀?」 一個把臉塗抹得粉光脂豔的嬸婆級婦人,尖尖撮著嘴道:「明明是祭祖日,沒聽說辦什麽喜事。

    」 「那上頭的新娘子是哪一房的?」六老太爺務必要弄清楚。

     衆人仔細打量了,都說新娘子很眼生沒見過,但是後頭那個高大的年輕人,有人眼尖認出來,挨過去交頭接耳,「不就是大房底下的小王八蛋嗎?蘭沁從前的那一個嘛。

    」 「小王八蛋不是到美國去了?幾時回來讨老婆?看來又不像。

    」 「這我倒有聽說,」六老太爺眯住眼睛想著。

    「大房這個後生放了洋,後來還做了太空人不是?」 這下衆人一緻确定六老太爺已經老胡塗,忙把他攙扶到一邊去歇著。

     「喂,」宛若壓低聲音對她身後的太空人道:「你的太空船開來了沒有?我買一張票。

    」眼前她隻求能夠立地升空,離開現場,賊船她也上了。

     李棄在咳嗽,但聽來更像笑聲,他湊到她的發鬓邊說:「太空船沒有,不過摩西準備分開紅海了,你想走就跟上來吧。

    」 他擠過她身邊,卒先下樓。

    他把一手大拇指勾在牛仔褲口袋裡,另一手則潇灑地朝大廳揮動,連聲笑喊:「華弟、明弟、蓉妹、老小……」 他祖父屬大排行的老大,他是大房所出,年紀雖輕,卻是輩分極高,親戚群中有大半算來都是他的晚輩。

    這些上了年紀,在社會上又有點頭臉的,給他這麽弟呀妹呀小呀的一喊,都覺得索然無味,見他下樓一副要來六親相認的樣子,更是走避紛紛。

    他一個七十八歲的表弟行動略微遲緩了一些,被他摟住肩膀親親熱熱叫了聲「小表」,當著自己的兒孫面前,臉都綠了。

     李棄果然像摩西分開紅海一樣,使得大廳人群自動裂開,讓出路來,宛若的視線固定在李棄的背部,匆促跟著他走出李宅的門廳。

     李蘭沁獨自站在一架玉石鳳凰屏風後方,靜悄悄望著白己的兒子,内心蓦然起了一陣牽痛,回憶刺著那兒。

    二十八年前,同樣有個高大軒昂的年輕人不回頭的走出那扇大門,她站在二樓花台看著他走,一雙手把藍釉欄杆抓得都要斷了,眼淚流了一臉。

     是的,那時候的她還會流淚——她也認為她懂得愛。

     愛上郭牧濤那年她才十九歲,剛從第一女中畢業,新燙了頭發,穿起嬌紅的絲絨旗袍,美得就像印在衣上的一朵花。

    圍繞在她身邊的闊少貴公子多得數不清,然而見到郭牧濤第一眼起,她眼裡再也看不進别人。

     郭牧濤雖然出身書香世家,但傳到他這一代,家境已經十分寒微,當時他亦隻是她四叔那主委官邸裡一名小小的侍衛官。

    剛開始半年,蘭沁想盡辦法折騰他,端架子、使小姐脾氣,沒有給過他一點好臉色,他始終無動於衷。

     一個下著滂沱大雨的晚上,她四叔派牧濤開車送她回李宅。

    蘭沁在半路上故意将一把象牙扇子扔出車外,蠻橫地命令他冒雨去幫她拾回來。

     牧濤一言不發下了車,頂著大雨拾回她的扇子,然後開了車門,一把将蘭沁拉下車,在雨霧迷蒙的街上狠狠地吻她。

    雨水把兩個人打得一身濕透,蘭沁在牧濤懷裡冷得直打顫,然而她終於明白——牧濤老早就愛上她了。

     蘭沁瘋狂與牧濤相戀,卻嫌棄他的一切——他敗落了的家世,郭家那些寒伧的親戚,甚至是他那個從小訂了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