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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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少遊詞好語言 少遊寫景之作如《滿庭芳》: 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雖不識字人,亦知其為好語言。

    歐陽修“一點滄洲白鹭飛”(《采桑子》)寫得大,自在;少遊此詞凄冷、荒涼,可代表秋天凄冷的一面。

     欲見回腸,斷盡金爐小篆香。

    (秦少遊《減字木蘭花》) 若隻說柔腸寸斷,則隻是說明,不是表現,不成文學。

     二、從程垓《小桃紅》說到詠夏 程垓,字正伯,有《書舟詞》。

    其《小桃紅》曰: 不恨殘花亸。

    不恨殘春破。

    隻恨流光,一年一度,又催新火。

    縱青天白日系長繩,也留春得麼。

      花院重教鎖。

    春事從教過。

    燒筍園林,嘗梅台榭,有何不可。

    已安排珍簟小胡床,待日長閑坐。

     詞,偶爾讀一讀,寫一寫,當無不可,但不可以此安身立命,算“文章事業詞人小”(餘之《采桑子·題百因詞集》)。

    若性之所近,習之所好,偶爾一填,第一須摸着詞的調子。

    所謂調子即音節,每詞有每詞的音節。

    想填某一調子,最好取所愛詞人之詞先念幾遍。

    俗說“鴛鴦繡出從君看,不把金針度于人”,就因社會愛笑人,使得想說實話的人都不敢說了。

     餘前數年有《灼灼花》: 不是昏昏睡。

    便是沉沉醉。

    誰信平生,年來方識,别離滋味。

    更那堪酒醒夢回時,剩枕邊清淚。

      此恨何時已。

    此意無人會。

    南望中原,青山一發,江湖滿地。

    縱相逢已是鬓星星,莫相逢無計。

     此詞即從程詞變來,但比他有力。

    程氏“縱青天白日系長繩,也留春得麼”,系不住,放下了,這是中國人看家本領,順應。

    順應不是反抗。

    餘詞“南望中原,青山一發”,由東坡詩“杳杳天低鹘沒處,青山一發是中原”(《澄邁驿通潮閣》)之後句而來。

    惟東坡是北望,餘是南望。

    蘇東坡有時太不在乎,但此首字音好。

     中國舊詩寫夏的少,縱有也隻是寫天之舒長、人之安閑;要不然就是對不得安閑者的憐憫。

    程垓《小桃紅》從春歸寫到夏至,寫到天之舒長、人之安閑。

    天氣可影響人的性情、思想,冬天雖有嚴寒壓迫,還可幹點什麼,夏天人精神易渙散,故有此等作。

     寫夏天的詞,即如東坡之《洞仙歌》,也隻是天之舒長、人之安閑: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水殿風來暗香滿。

     全詞也隻是這三句好。

    前二句寫人,至于寫夏景,第三句真絕了。

    李之儀《鹧鸪天》下片雲: 随定我,小蘭堂。

    金盆盛水繞牙床。

    時時浸手心頭熨,受盡無人知處涼。

     這是對夏之安閑的享受。

    “受盡無人知處涼”,差不多福都是如此,除此,就不是福。

    夏天什麼地方最涼快?是高粱地頭,是廚房門口。

    所以說,福看你會享不會享。

    雖然福不多,可是人人都有,但說到享福,卻是“受盡無人知處涼”,沒法告訴人。

    現在人不會享福,享福是受用,現在隻知炫耀,不知享福。

    現在人最自私,可又不會自私。

     中國傳統寫詩是要能忍受、能欣賞,故寫夏亦然。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李紳《憫農》) 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

     農夫心内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

    (《水浒傳》) 這是對不得安閑者的憐憫。

    郭沫若題己集之扉頁有言: 炎炎的夏日當頭。

     此言不是安閑,不是憐憫,是擔當。

    餘之《浣溪沙》: 赤日當頭熱不支。

    長空降火地流脂。

    人天雞犬盡如癡。

     已沒半星兒雨意,更無一點子風絲。

    這般耐到幾何時。

     此既非安閑之享受,也非對不得安閑者之憐憫,然此亦當與郭氏之擔當不同,此乃描寫,前人不但不敢擔當,且不敢描寫。

     郭氏扉頁題詞非傳統境界,餘之《浣溪沙》亦非傳統境界。

     三、姜白石之“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