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齋簡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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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與義,字去非,号簡齋,《宋史》有傳。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言簡齋嘗以《墨梅》詩受知于徽宗,又言高宗尤喜其“客子光陰詩卷裡,杏花消息雨聲中”(《懷天經智老因訪之》)之句。

     方回《瀛奎律髓》言詩當以杜甫為一祖,以黃庭堅(山谷)、陳師道(後山)、陳與義(簡齋)為三宗。

    簡齋自言曰:詩至老杜極矣,蘇、黃公後振之而正統不墜。

    東坡賦才大,故解縱繩墨之外而用之不窮;山谷措意深,故遊詠玩味之馀而索之益遠。

    要必識蘇、黃之所不為,然後可以涉老杜之涯涘矣。

     簡齋“客子光陰詩卷裡,杏花消息雨聲中”二句并不偉大,而是詩,此必心思細密之作,絕非浮躁之言。

    支撐國家和社會的青年,是中堅,是柱石,不可心浮氣粗,要心思周密,而心胸要開闊。

    着眼高,故開闊;着手低,故周密。

    對生活不鑽進去,細處不到;不跳出來,大處不到。

    《離騷》我們學不了,而應讀,讀之可開闊心胸。

     前所言“客子”二句,全詩是: 今年二月凍初融,睡起苕溪綠向東。

     客子光陰詩卷裡,杏花消息雨聲中。

     此詩實前二句意更好,三、四句小氣,此才力、體力不夠故也。

    王維《奉和聖制〈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制》: 雲裡帝城雙鳳阙,雨中春樹萬人家。

     京城春色,大氣。

    “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葉紹翁《遊園不值》),亦小氣。

    簡齋詩就全體看似不深刻、不偉大,而總有一二句真深刻偉大。

    才力不夠可以學力濟之,而體力不夠便沒法。

    此首詩後二句該拼命了,若老杜就拼了,而簡齋則不成了。

    詩人中有志之士原亦想有一番作為,而結果不成,其志可嘉,其力不足。

     Human,AllTooHuman,尼采(Nietzsche)著作。

    俗人、世人,太人味。

    Superman,超人。

    大詩人、大思想家,其感覺、思想往往與吾輩凡人不同,是超人。

    凡優柔寡斷之人一事無成,就是太人味了。

    中庸之士隻在古人圈套中轉,是詩人也不好。

     簡齋,poet,toopoetic(詩人,太詩味)。

     簡齋有《試院書懷》: 細讀平安字,愁邊失歲華。

     疏疏一簾雨,淡淡滿枝花。

     投老詩成癖,經春夢到家。

     茫然十年事,倚杖數栖鴉。

     這樣的詩放在誰的集子裡都成,隻“疏疏一簾雨,淡淡滿枝花”一聯,尚頗可代表簡齋作風,近于晚唐,與兩宋其他作家不同。

    簡齋詩學晚唐而清新。

     作詩太詩味了,是因為詩的情調太多而生的色彩太少。

    陶淵明、杜工部詩,生的色彩濃厚、鮮明而生動。

    晚唐詩生的色彩未嘗不濃厚、鮮明,而不生動。

    如李義山有詩的情調,也有生的色彩,但不太生動,隻是靜止。

    如: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夜雨寄北》) 這首詩技術非常成熟,情調非常調和,可代表義山。

    詩如燕子迎風,方起方落,真好。

    [1]“君問歸期”後若接“情懷惆怅淚如絲”便完了。

    義山接“巴山夜雨漲秋池”,好,自己欣賞、玩味自己(欣賞還不是觀察研究)。

    欣賞外物容易,欣賞自己難。

    詩人之藝術但有“覺”(感覺)還不成,還要有自我欣賞。

    平常自賞是自喜,風流自賞。

    (喜,孤芳自賞。

    )餘所說自賞有自覺、自知的根基。

    人有感覺、思想,必更加以感情的催動,又有成熟的技術,然後寫為詩。

    義山寫此詩有熱烈感情而不任感情泛濫。

    寫詩無感情不成,感情泛濫也不成。

    所以詩人當能支配自己感情,支配感情便是欣賞。

    在“君問我歸期”我說“未有歸期”時,正是“巴山夜雨漲秋池”,說“漲”非肉眼所見,是心眼見。

    後兩句繞彎子欣賞,把感情全壓下去了。

    太詩味了,不好。

    感情熱烈還有工夫繞彎子?沖動不夠,花樣多,欣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