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講 說竹山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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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竹山此首《虞美人》也是前無古人。

     “少年聽雨歌樓上”一句,字很普通,而把少年的心氣——什麼都不怕及其高興都寫出來了。

    “紅燭昏羅帳”,不僅寫燈昏,連少年的昏頭昏腦、不思前想後的勁都寫出來了。

     明沈周《詩畫合璧圖》 “壯年”挑上擔子,為家為國為民族,“江闊雲低”,“江闊”,活動地面大,“雲低”,非奮鬥不可,“斷雁叫西風”寫自己感情。

    而且“壯年”二字一轉,便從少年轉過來了。

    這比“起搔首、窺星多少”和“二十年來無家種竹”二首都好。

    那多小,多空虛;這多大,多結實,連稼軒都不成。

    稼軒也許比他還有勁,但沒有他的俊,句子不如他幹淨。

    近代白話文魯迅收拾得頭緊腳緊,一筆一個花。

    即使打倒别人,打100個跟頭要有100個花樣,重複算我栽了。

    别人則毛躁;稼軒不毛躁,但絕沒有竹山收拾得那麼幹淨。

     竹山此詞細。

    “細”有兩種說法,一指形體之粗細,一指質地之精細、糙細。

    蔣氏此詞在形上夠大的,不細;但他之細乃質上的細,重羅白面,細上加細。

     竹山《虞美人》上半阕,沒有商量的,沒一字不好,可惜下半阕糟了。

    稼軒有時亦然,其《菩薩蠻》下半阕是搗亂: 人言頭上發,總是愁中白。

    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

     蔣氏後半阕是洩氣了。

    好仍然好,可惜落在中國傳統裡了。

    “少年……”,買笑、快樂;“壯年……”,悲憤;“老年……悲歡離合總無情”,一切不動情,不動心,解脫、放下,凡事要解放、要放下。

    其實人到老年是該解脫、放下,但生于現代,解脫也解脫不了,放也放不下,不想扛也得扛,不想幹也得幹。

     二情緻 竹山詞中情緻最高者,要數《少年遊》: 梨邊風緊雪難晴。

    千點照溪明。

    吹絮窗低,唾茸窗小,人隔翠陰行。

    而今白鳥橫飛處,煙樹渺鄉城。

    兩袖春寒,一襟春恨,斜日淡無情。

     人生一切好的事情都是不耐久的,人生所以值得留戀(流連)。

    努力,為将來而努力;留戀,對過去而留戀——這是人生兩大詩境。

    這兩種境界都是抓不住的,而又是最美的時期。

    無論古今中外寫愛寫得多美的散文,他所寫的不是對過去的留戀,就是對将來的努力。

    詩人的幸福不是已失的,便是未來的,沒有眼下的。

    若現在正在愛中,便隻顧享受,無暇寫作。

     中國人寫愛多是對過去的留戀。

    晚唐詩人李義山(唯美派作家)的代表作《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無端”,好;“一弦一柱思華年”,“華年”,真好。

    平常把好的名詞、美的句子、好文、好書都馬虎過去了,如豬八戒吃人參果。

    《錦瑟》詩之美,便因其所寫為回想當年情景。

     寫對未來的愛、對未來的愛的奮鬥,是西洋人。

    雖然中國亦非絕對沒有,韓偓有詩即對将來愛之追求: 菊露凄羅幕,梨霜恻錦衾。

     此生終獨宿,到死誓相尋。

     (《别緒》) 詩人寫愛,不要以為是隻寫人生一部分,乃是寫整個人生。

    愛是人生一部分,詩是象征整個人生。

    可惜中國人寫愛多隻是對過去之留戀。

    竹山此詞即是。

     首句“梨邊風緊雪難晴”,寫梨花,非真雪;“雪難晴”,花且落不完哪。

    “千點照溪明”,好,水淨花白。

    這是寫過去(雖然中國動詞沒有時間性)。

    “人隔翠陰行”,這麼平常而這麼美。

    字是平常字,句是簡單句,但有真情實感,有悠長意味(現代人寫白話文,非寫成爛棉花不止)。

    雖中國式的表現手法,真寫得好。

    溫柔敦厚,中國傳統之美。

    如朱竹垞(彜尊)詞:“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

    ”(《桂殿秋》) 朱氏一部詞沒什麼好,但有此二句便可以了。

    “小簟輕衾”句是那麼好,把秋天味全寫出來了。

    “佯佯脈脈是深機”(韓偓《不見》,但此句成說明了),所謂不言而喻,要心相會,莫逆于心。

    詩中好的境界即是如此。

    “人隔翠陰行”,“人”,不是不相幹之人,而又不在一處;“佯佯脈脈”(謂在若有意若無意之間),如飲酒到好處,不是過也不是不及。

     寫散文有層次,寫詩亦有層次。

    不見得在前者先說,在後者後說。

    有時前者在先而并不明說。

    這一種是前後颠倒寫,一種是前邊寫得不明,要看後邊。

    蔣氏此《虞美人》過片一個“而今”,知道前面是過去的事情。

    以前“吹絮窗低,唾茸窗小,人隔翠陰行”;而今呢?是“而今白鳥橫飛處”,再沒有比這無聊的了,白也沒什麼難過,隻是白得無可奈何。

    但若沒有前面“人隔翠陰行”,也顯不出這句好。

    韓偓的“梨霜恻錦衾”是痛苦,痛苦都能忍受,淡漠不能忍受。

    沒人,也不要緊;有人,可是對我沒表情。

    明明彼此可以互相幫助、談話,互相愛;可是不相愛,淡漠,不能忍受。

    “白鳥橫飛處”,幸有“橫飛”,但也夠淡漠。

    他對我們既渺不相幹,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