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講 杜甫詩講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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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大詩人、文人、思想家,皆是打破從前傳統的。

    當然也繼承,但繼承後還要一方面打破,才能談到創作。

    六朝末年及唐末,個人無特殊作風,隻剩傳統,沒有創作了。

    老杜在唐詩中是革命的,因他打破了曆來醞釀之傳統,他表現的不是“韻”,而是“力”。

     老杜也曾掙紮、矛盾,而始終沒得到調和,始終是一個不安定的靈魂。

    所以在老杜詩中所表現的掙紮、奮鬥精神比陶公還要鮮明,但他的力量比陶并不充實,并不集中。

    老杜在愁到過不去時開自己的玩笑,在他的長篇古詩中總開自己個玩笑,完事兒一笑了之,無論多麼可恨、可悲的事皆然。

    不過老杜老實,大概是無意。

    (西洋小說中寫一乞兒,臨死尚與狗開玩笑。

    ) 常人在暴風雨中要躲,老杜尚然,而曹公則決不如此。

    淵明有時也避雨,不似曹公艱苦,然也不如杜之幽默。

    老杜其實并不倔,隻是因别人太圓滑了,因此老杜成為非“常”。

    他感情真、感覺真,他也有他的痛苦,便是說了不能做。

    從他的詩中常看到他人格的分裂,不像淵明之統一。

     純抒情的詩初讀時也許喜歡。

    如李、杜二人,差不多初讀時喜李,待經曆漸多則不喜李而喜杜。

    蓋李浮淺,杜縱不偉大也還深厚。

    偉大不可以強而緻,若一個人極力向深厚做,該是可以做到。

     中西兩大詩人比較,老杜雖不如莎士比亞(Shakespeare)偉大,而其深厚不下于莎氏之偉大。

    其深厚由“生”而來,“生”即生命、生活,其實二者不可分。

    無生命何有生活?但無生活又何必要生命?[84]譬之米與飯,無米何來飯?不做飯要米何用? 一杜甫七絕 老杜詩真是氣象萬千,不但偉大而且崇高。

    譬如唱戲,歡喜中有凄涼,凄涼中有安慰,情感複雜,不易表演,杜詩亦不好講。

    今且說其七絕。

     曾國藩[85]《十八家詩鈔》選唐人詩多而好,沈德潛《唐詩别裁》則隻重在“韻”,氣象較小。

    老杜詩分量太重,每令人起繁赜之歎。

    可先讀老杜七絕,得一印象,再以此作為讀其五、七言古詩之門徑。

     (一)盆景,(二)園林,(三)山水,三者中,盆景是模仿自然的藝術,不惡劣也不凡俗,可是太小。

    無論做什麼,皆應打倒惡劣同凡俗。

    常人皆以“雅”打倒,餘以為應用“力”打倒。

    盆景太雅。

    園林亦為模仿自然之藝術,較盆景大,而究嫌匠氣太重。

    真的山水當然大,而且不但可發現高尚的情趣,且可發現偉大的力量。

    此情趣與力量是在盆景、園林中找不到的。

     老杜詩蒼蒼茫茫之氣,真是大地上的山水。

    常人讀詩皆能看出其偉大的力量,而不能看出其高尚的情趣。

     “兩個黃鹂鳴翠柳”(《絕句四首》其三)一絕,真是高尚、偉大。

    (《絕句四首》其三)首兩句:“兩個黃鹂鳴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清潔,由清潔而高尚。

     後兩句:“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裡船。

    ”有力,偉大。

     前兩句無人;後兩句有人,雖未明寫,而曰窗、曰門,豈非人在其中矣?後兩句代表心扉(heart’sdoor)。

    在心扉關閉時,不容納或不發現高尚的情趣、偉大的力量。

    詩人将心扉打開,可自大自然中得到高尚偉大的情趣與力量。

    “窗含”、“門泊”,則其心扉開矣。

    窗雖小,而“含西嶺千秋雪”;門雖小,而“泊東吳萬裡船”。

    船泊門前,常人看船皆是蠢然無靈性之一物,老杜看船則成一有人性之物,船中人即船主腦,由西蜀到東吳,由東吳到西蜀。

    “窗含西嶺千秋雪”一句是高尚的情趣,“門泊東吳萬裡船”一句是偉大的力量。

    後人皆以寫實視此詩,實乃象征,且為老杜人格表現。

     老杜詩中有力量,而非一時蠻力、橫勁(有的蠻橫乃其病)。

    其好詩有力,而非散漫的、盲目的、浪費的,其力皆如河水之拍堤,乃生之力、生之色彩,故謂老杜為一偉大記錄者。

    曰生之“色彩”而不曰形狀者,色彩雖是外表,而此外表乃内外交融而透出的,色彩是活色,如花之紅、柳之綠,是内在生氣、生命力之放射,不是從外面塗上的。

    且其範圍不是盆景、園林,而是大自然的山水。

     老杜論詩有《戲為六絕句》: 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其二) 才力應難跨數公,凡今誰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鲸魚碧海中。

     (其三) 雖曰“戲為”,亦嚴肅,所寫乃對詩之見解,可看出其創作途徑、批評态度。

    前首“江河”及次首“數公”皆指王、楊、盧、駱。

    “看翡翠蘭苕上”,精緻、美麗、幹淨,而沒力量;“掣鲸魚碧海中”,或不美麗、不精緻,而有力量。

    “玩意兒”是做的,力氣是真的,此即可看出老杜生之力、生之色彩。

    雖或者笨,但不敢笑他,反而佩服。

     老杜七絕,選者多選其《江南逢李龜年》一首: 岐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此選者必不懂老杜絕句,沈歸愚《唐詩别裁》即然。

    此首實用濫調寫出。

    寫詩若表現得容易、沒力氣,不是不會,是不幹;或因無意中廢弛了力量,乃落窠臼。

     看老杜詩:第一,須先注意其感覺。

    如其: 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蕊商量細細開。

     (《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其六) 觀“嫩蕊”句,其感覺真纖細,用“商量”二字,真有意思、真細。

    這在别人的詩裡縱然有,亦必落小氣,老杜則雖細亦大方:此蓋與人格有關。

    再如其“三絕句”: 楸樹馨香倚釣矶,斬新花蕊未應飛。

     不如醉裡風吹盡,可忍醒時雨打稀。

     門外鸬鹚去不來,沙頭忽見眼相猜。

     自今已後知人意,一日須來一百回。

     無數春筍滿林生,柴門密掩斷人行。

     會須上番看成竹,客至從嗔不出迎。

     老杜的詩有時沒講兒,他就堆上這些字來讓你自己生一個感覺。

    即如其七律亦然,如《詠懷古迹》第五首: 三分割據纡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

     上句字就不好看,念也不好聽,而老杜對得好:“萬古雲霄一羽毛。

    ”這句沒講兒,而真是好詩。

    文學上有時能以部分代表全體,一羽毛便代表鳥之全體。

    老杜隻是将此七字一堆,使你自己得一印象,不是讓你找講兒。

     看老杜詩:其次,須注意其情緒、感情。

    自“王楊盧駱”二首可以看出,感覺是敏銳、纖細,情緒是熱烈、真誠。

     此外另有一點,即金聖歎[86]批《水浒》說魯智深之“郁勃”——有郁積之勢而用力勃發,故雖勃發而有蘊郁之力。

    别人情緒或熱烈、真誠,而不能郁勃。

    且老杜有理想,此自“兩個黃鵬”一絕可看出。

     如此了解,始能讀杜詩。

     杜堇《東山宴飲》副本 老杜七絕避熟就生。

    曆來詩人多避生就熟,若如此作詩,真是一日作100首也得。

    老杜七絕真是好用險,險中又險,顯奇能。

    老杜七絕之避熟就生,即如韓愈作文所謂“唯陳言之務去”(《樊紹述墓志銘》),而韓之“陳言務去”隻限于修辭,至其取材、思想(意象),并無特殊,取材不見得好,思想也不見得高。

    老杜則不但修辭避熟就生,其取材亦出奇。

    如其七絕有《覓果栽》: 草堂少花今欲栽,不問綠李與黃梅。

     石筍街中卻歸去,果園坊裡為求來。

     有《覓松樹子栽》: 落落出群非榉柳,青青不朽豈楊梅。

     欲存老蓋千年意,為覓霜根數寸栽。

     有《乞大邑瓷碗》: 大邑燒瓷輕且堅,扣如哀玉錦城傳。

     君家白碗勝霜雪,急送茅齋也可憐。

     次句“扣如哀玉錦城傳”言音脆而長(“哀玉”之“哀”與魏文帝《與吳質書》“哀筝順耳”之“哀”義同)。

    别人寫此類必雅,而雅得俗;老杜寫得不雅,卻不俗(或曰俗得雅),粗中有細。

     寫詩時描寫一物,不可自古人作品中求意象、詞句,應自己從事物本身求得意象。

    吾人生于千百年後,吃虧,否則安知寫不出來“明月照高樓”(曹子建《七哀》)、“池塘生春草”(謝靈運《登池上樓》)的句子?不過吾人所見意象究與古人不同,則所寫的不必與古人同,寫的應有自己看法。

     别人作品聲音是纖細的,而老杜是宏大的。

    如前所舉“大邑燒瓷輕且堅,扣如哀玉錦城傳”,此蓋與天性有關。

     詩人應有美的幻想,銳敏的感覺。

    老杜幻想、感覺是壯美的,不是優美的。

    在溫室中開的花叫“唐花”,老杜的詩非花之美,更非唐花之美,而是松柏之美,禁得起霜雪雨露、苦寒炎熱。

    他開醒眼,要寫事物之真相,不似義山之偏于夢的朦胧美。

    但其所寫真相絕非機械的、呆闆的科學描寫。

    如《乞大邑瓷碗》一首,是平凡的寫實,但未失去他自己的理想。

    義山是day-dreamer,老杜是睜了醒眼去看事物的真相。

     老杜有《春水生》二絕: 二月六夜春水生,門前小灘渾欲平。

     鸬鹚莫漫喜,吾與汝曹俱眼明。

     (其一) 一夜水高二尺強,數日不可更禁當。

     南市津頭有船賣,無錢即買系籬旁。

     (其二) 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