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關燈
“有什麼消息嗎?”瑞珏臉上帶着愁容,迎着進房裡來的覺新問道。

    “情形更不好,”覺新搖搖頭說,“省裡的軍隊又打了大敗仗,聽說張軍長的軍隊已經到了北門外了。

    ”他走到窗前,在藤椅上坐下去。

    “該不會又有巷戰罷,”瑞珏驚懼地說。

    “哪個曉得?這要看督軍肯不肯放棄地盤,”覺新焦慮地說,但是為了安慰瑞珏起見,他又加上一句:“不過我想會有和平解決的辦法。

    ”瑞珏不作聲了,默默地往裡屋走去。

    她無精打采地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把那個在夢中還帶微笑的海臣望了望,用手輕輕撫摩他的玫瑰色的臉頰。

    在這一刻海臣對她是更可寶貴的了,好像有什麼人就要把海臣給她奪去似的。

    她不忍離開他,癡癡地坐在他的身旁守住他,兩眼望着窗戶出神。

    外面沒有響聲,鐘擺有規律地在搖動,“滴答”“滴答”的聲音好像就在她的心上敲打一樣。

    外屋裡響起了又重又急的腳步聲,顯然有人慌慌張張地走進來了。

    瑞珏大吃一驚,連忙站起來走到外屋去。

    她看見覺民站在寫字台前跟覺新說話。

    “二弟,你聽見什麼消息?”瑞珏立在門檻上,用驚惶而焦慮的聲音問覺民。

    “我剛剛看見擡傷兵進城,接二連三的,不曉得有多少,”覺民激動地說:“真可怕,他們鮮血淋淋的睡在架子上,有的爛手,有的斷腳,一路上滴着血,口裡不住地呻吟怪叫。

    有一個人側身躺着,左額離太陽穴不遠突出一寸長的血肉,不住地滴着血,臉色真難看,像白紙一樣。

    我看得清清楚楚。

    真可怕。

    ……”他停了一下又解釋道:“這樣看來戰場一定就在城外不遠的地方。

    要是再打個敗仗,巷戰一定免不掉了。

    ” “我們這兒不要緊嗎?”瑞珏着急地問。

    “也許不要緊,但願敗兵不要像前次那樣四處放火就好了,”覺民答道。

    “想不到剛剛安靜地過了兩三年,又遇到這樣的事情。

    人家總不讓你安靜!這種生活有什麼意思?”這些時候不說話的覺新忽然立起來,煩躁地說了上面的話,就往外面走了。

    覺民和瑞珏還留在房内。

    接着覺慧和淑華走了進來。

    “又有把戲看了,”覺慧的響亮的聲音,打破了房裡難堪的靜寂。

    “三弟,你不害怕?看你的樣子倒高興,”覺民看了覺慧一眼,苦惱地說。

    “怕什麼?日子過得太安靜了,索性讓他們演一回全武行,熱鬧熱鬧。

    不過明天學堂大概要停課了,”覺慧不在意地說。

    “三弟,你這樣膽大!”瑞珏驚疑地看着覺慧。

    “這個把戲看得多了,就是膽小的人也會變大膽的。

    說老實話,他們打了好多年,我還是一個我,又害怕什麼?”覺慧的話并不能夠驅散别人的恐怖。

    鳴鳳恰恰在這時候揭起門簾進來請他們去吃午飯。

    “我不想吃,”瑞珏第一個懶洋洋地說。

    “我也不要吃,”淑華接着說。

    “你們真沒有用!這樣膽小!聽見一點兒消息就連飯也不想吃了!”覺慧嘲笑地說,第一個走出去。

    吃過午飯,還不到六點鐘,覺新、覺民、覺慧三個人在周氏房裡談了一陣,便一道出去,打算到大街上去打聽消息。

     他們走到大門口,兩扇門緊緊關着,而且上了杠子,大門内陰暗得很。

    看門的李老頭告訴他們:外面已經斷絕交通了。

    他們三個人轉身回去,一面談論着兩方軍隊的優劣。

    “今晚上準備聽槍聲罷,”他們在二門口遇見克定,聽到了這句話。

    克定又關心地囑咐他們:“今晚上睡覺,大家要小心點,要互相照應啊!”這個晚上公館裡比往常清靜多了,每個人都害怕大聲說話,連走路也把腳步放輕了些。

    隻要有一點響動,大家的心就會怦怦地跳動。

    廚房裡早早滅了火,誰也不想“消夜”吃點心了。

    女眷們把緊要的東西都包紮起來,藏在地窖裡面,或者藏在身邊。

    每一房裡,夫婦兒女們相對望着,帶着疲倦的眼和恐怖的心,來挨這個漫漫的長夜。

    克明帶着緊張的表情,走到每個房間的門口傳達老太爺的話,要大家随時小心,最好睡覺時候不要脫衣服,以便在出事情時容易逃走。

    這樣一來,恐怖的空氣更濃了,好像真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災禍就要到來一般。

    覺慧的心情也有點改變了。

    “逃,逃到什麼地方去呢?”他開始覺得事情并不是好玩的了。

    他的眼前馬上現出了一幅圖畫:一顆槍彈落在街心,在石闆上碰了一下,飛起來,鑽進了那個站在石缸旁邊的仆人的身體,他用手按着傷口,尖銳地叫了一聲,便倒在地上,身子搐動了一下,就死了,地上剩了一灘血。

    這是他親眼看見的,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三年多,但是,它至今還明顯地印在他的腦子裡。

    他也是一個正在生活的人,他眼前的人也都跟他一樣地有血有肉。

    他想起那幅圖畫,想起那個可怕的結局,他不能不起一種不舒服、甚至恐怖的感覺。

    電燈光刺痛他的眼睛。

    “這燈光!”他煩躁地說,他希望燈光馬上滅掉,讓自己完全埋葬在黑暗裡面。

    在十點鐘光景,一個清脆的聲音忽然響起來,它的餘音在空中蕩漾了一會兒。

    “開火了,”覺民把俯在桌上的頭擡起來,帶着蒼白的臉和失神的眼睛,悄然對覺慧說。

    于是接連地起了三四響槍聲。

    “照這樣看來,情形還不太嚴重,大約守城的兵士放槍來吓人罷了,”覺慧勉強用平靜的聲音解釋道。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槍聲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