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生活五十年(代序)

關燈
我寫《憩園》時在皮包裡放一錠墨,一支小字筆和一大疊信箋,到了一個地方借一個小碟子,倒點水把墨在碟子上磨幾下,便坐下寫起來。

    這使我想起了俄羅斯作家《死魂靈》的作者果戈理在小旅店裡寫作的情景,我也是走一段路寫一段文章,從貴陽旅館裡寫起一直到重慶才寫完,出版。

    有一夜在重慶北碚小旅館裡寫到《憩園》的末尾,電燈不亮,我找到一小節蠟燭點起來,可是文思未盡,燭油卻流光了,我多麼希望能再有一節蠟燭讓我繼續寫下去。

    ……那種日子的确不會再來了。

    我後來的一部長篇小說《寒夜》,雖然是在戰時的重慶開了頭,卻是在戰後回到上海寫成的。

    有人說這是一本悲觀的小說,我自己也稱它為“絕望的書”。

    我描寫了一個善良的知識分子的死亡,來控訴舊社會,控訴國民黨政府的腐敗統治。

    小說的結尾是重慶的寒冷的夜。

    一九七九年在法國尼斯有一位女讀者拿了書來,要我在扉頁上寫一句話,我就寫着:“希望這本小說不要給您帶來痛苦。

    ”過去有一個時期,我甚至害怕人在我面前提到這本書,但是後來我忽然在舊版日譯本《寒夜》的書帶上看到“希望的書”這樣的話,這對我是多大的鼓勵。

    說得好!黑暗到了盡頭,黎明就出現了。

     中國人民得到了解放。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我開始學習馬克思主義(但是我學得很不好)。

    我想用這支寫慣黑暗和痛苦的筆改寫新人新事,歌頌人民的勝利和歡樂。

    可是,我沒有充分的時間熟悉新人新事,同時又需要參加一些自己願意參加的活動,擔任一些自己願意擔任的工作。

    因此作品也寫得比較少。

    有一個時期(一九五二年),我到朝鮮,在中國人民志願軍部隊中“深入生活”。

    第一次接觸普通的戰士,同他們一起生活,我有些膽怯。

    一個長期關在書房裡的人來到革命軍人的大家庭,精神上當然會受到沖擊,可是同時我感到溫暖。

    指戰員們都沒有把我當作外人,仿佛我也是家庭中的成員,而且因為我新近從祖國來,他們對我格外親熱。

    在這個鬥争最尖銳的地方,愛與憎表現得最突出。

    人們習慣于用具體行動表示自己的感情: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天天都有。

    這些大部分從中國農村出來的年輕人,他們以吃苦為榮,以多做艱苦的工作為幸福,到了關鍵時刻,他們争先恐後地獻出自己的生命。

    在這些人面前我感到慚愧。

    我常常用自己的心比他們的生命。

    在這些人面前我感到慚愧,我常常用自己的心比他們的心,我無法制止内心的鬥争。

    我經常想起我一九四五年寫《第四病室》的時候,借書中人楊大夫的口說的那句話:“變得善良些,純潔些,對别人有用些。

    ”我愛上了這些人,愛上了這個環境,開始和他們交了朋友,我不再想到寫作。

    我離開以後第二年又再去,因為那些人、那些英雄事迹吸引了我的心。

    我一共住了一年。

    第二次回來,還準備再去,但是别的工作拖住了我,我離開鬥争的生活,舊習慣又逐漸恢複,熟悉的又逐漸變為生疏,新交的部隊朋友又逐漸疏遠,甚至聯系中斷。

    因此作品寫得不多,更談不上塑造人民英雄的形象。

    此外,我經常出國訪問,發表了不少歌頌人民友誼事業、贊美新社會、新生活的散文。

    但這些竟然都成為我的“罪證”,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作為“大毒草”受到批判,我也被當作“大文霸”和“黑老K”關進了“牛棚”,受到種種精神折磨和人身侮辱,十年中給剝奪了一切公民權利和發表任何文章的自由。

     有一個時期,我的确相信過迫害我的林彪和“四人幫”以及他們的大小爪牙,我相信他們所宣傳的一切,我認為自己是“罪人”,我的書是“毒草”,甘心認罪服罪。

    我完全否定自己,準備接受改造,重新做人。

    我還跟大家一起祝過林彪和江青“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在十年浩劫的最初三四年中,我甚至決心抛棄寫作,認為讓我在作家協會上海分會的傳達室裡當個小職員也是幸福。

    可是“四人幫”的爪牙,卻說我連做這種工作也不配,仿佛我寫了那些書就犯了滔天大罪一樣。

    今天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居然那樣聽話,誠心誠意地,不以為恥地賣力氣地照他們的訓話做。

    但後來我發現這是一場大騙局,别人在愚弄我,我感到空虛,感到幻滅。

    這個時期我很可能走上自殺的路,但是我的妻子肖珊在我的身邊,她的感情牽系着我的心。

    而且我也不甘心就這樣“自行消亡”。

    我的頭腦又漸漸冷靜下來了。

    我能分析自己,也能分析别人,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