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閑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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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的編譯館〔15〕人員,以及讨得官僚津貼或銀行廣告費的“大報”〔16〕作者,于謀成事遂,睡足飯飽 之餘,三月煉字,半年鍛句,将來會做出超倫轶群的古奧漂亮作品。

    總之,在我,是肚子一飽,應酬一少,便要心平氣和,關起門來,什麼也不寫了;即使還寫,也 許不過是溫暾之談,兩可之論,也即所謂執中之說,公允之言,其實等于不寫而已。

     所以上海的小書賈化作蚊子,吸我的一點血,自然是給我物質上的損害無疑,而我卻還沒有什麼大怨氣,因為我知道他們是蚊子,大家也都知道他們是蚊子。

    我 一生中,給我大的損害的并非書賈,并非兵匪,更不是旗幟鮮明的小人:乃是所謂“流言”。

    即如今年,就有什麼“鼓動學潮”呀,“謀做校長”呀,“打落門牙” 〔17〕呀這些話。

    有一回,竟連現在為我的著作權受損失抱不平的西滢先生也要相信了,也就在《現代評論》(第二十五期)的照例的《閑話》上發表出來; 〔18〕它的效力就可想。

    譬如一個女學生,與其被若幹卑劣陰險的文人學士們暗地裡散布些關于品行的謠言,倒不如被土匪搶去一條紅圍巾——物質。

    但這種 “流言”,造的是一個人還是多數人?姓甚,名誰?我總是查不出;後來,因為沒有多工夫,也就不再去查考了,僅為便于述說起見,就總稱之曰畜生。

     雖然分了類,但不幸這些畜生就雜在人們裡,而一樣是人頭,實際上仍然無從辨别。

    所以我就多疑,不大要聽人們的說話;又因為無話可說,自己也就不大願意 做文章。

    有時候,甚至于連真的義形于色的公話也會覺得古怪,珍奇,于是乎而下等脾氣的“不識擡舉”遂告成功,或者會終于不可救藥。

     平心想起來,所謂“選家”這一流人物,雖然因為容易聯想到明季的制藝的選家〔19〕的緣故,似乎使人厭聞,但現在倒是應該有幾個。

    這兩三年來,無名作 家何嘗沒有勝于較有名的作者的作品,隻是誰也不去理會他,一任他自生自滅。

    去年,我曾向DF〔20〕先生提議過,以為該有人搜羅了各處的各種定期刊行物, 仔細評量,選印幾本小說集,來紹介于世間;至于已有專集者,則一概不收,“再拜而送之大門之外”。

    但這話也不過終于是空話,當時既無定局,後來也大家走散 了。

    我又不能做這事業,因為我是偏心的。

    評是非時我總覺得我的熟人對,讀作品是異己者的手腕大概不高明。

    在我的心裡似乎是沒有所謂“公平”,在别人裡我也 沒有看見過,然而還疑心什麼地方也許有,因此就不敢做那兩樣東西了:法官,批評家。

     現在還沒有專門的選家時,這事批評家也做得,因為批評家的職務不但是剪除惡草,還得灌溉佳花,——佳花的苗。

     譬如菊花如果是佳花,則他的原種不過是黃色的細碎的野菊,俗名“滿天星”的就是。

    但是,或者是文壇上真沒有較好的作品之故罷,也許是一做批評家,眼界 便極高卓,所以我隻見到對于青年作家的迎頭痛擊,冷笑,抹殺,卻很少見誘掖獎勸的意思的批評。

    有一種所謂“文士”而又似批評家的,則專是一個人的禦前侍 衛,托爾斯泰呀,托她斯泰呀,指東畫西的,就隻為一人做屏風。

    其甚者竟至于一面暗護此人,一面又中傷他人,卻又不明明白白地舉出姓名和實證來,但用了含沙 射影的口氣,使那人不知道說着自己,卻又另用口頭宣傳以補筆墨所不及,使别人可以疑心到那人身上去。

    這不但對于文字,就是女人們的名譽,我今年也看見有用 了這畜生道的方法來毀壞的。

    古人常說“鬼蜮技倆”,其實世間何嘗真有鬼蜮,那所指點的,不過是這類東西罷了。

    這類東西當然不在話下,就是隻做侍衛的,也不 配評選一言半語,因為這種工作,做的人自以為不偏而其實是偏的也可以,自以為公平而其實不公平也可以,但總不可“别有用心”于其間的。

     書賈也像别的商人一樣,惟利是圖;他的出版或發議論的“動機”,誰也知道他“不純潔”,決不至于和大學教授的來等量齊觀的。

    但他們除惟利是圖之外,别 的倒未必有什麼用意,這就是使我反而放心的地方。

    自然,倘是向來沒有受過更奇特而陰毒的暗箭的福人,那當然即此一點也要感到痛苦。

     這也算一篇作品罷,但還是擠出來的,并非圍爐煮茗時中的閑話,臨了,便回上去填作題目,紀實也。

     十一月二十二日。

     ※       ※        ※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七日《語絲》周刊第五十六期。

     〔2〕關于版權和創作動機問題,陳西滢在《現代評論》第二卷第四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七日)的《閑話》裡說:“有一種最取巧的竊盜他家的版 權。

    ……魯迅,郁達夫,葉紹鈞,落華生諸先生都各人有自己出版的創作集,現在有人用什麼小說選的名義,把那裡的小說部分或全部摽竊了去,自然他們自己書籍 的銷路大受影響了。

    ”又說:“一件藝術品的産生,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