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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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少安内心的苦惱并不比田潤葉少。

      當他在石圪節的公路上看完她那張一目了然的紙條後,先是驚呆了。

      盡管他和她從小可以說是青梅竹馬,但他長這麼大,從來沒敢想過讓潤葉做他的媳婦。

    不管從哪方面看,這都是絕對不可能的。

    因為不可能,也就不可能去想。

      可是,突然福從天降,一張白紙條如同一道耀眼的電光在他眼前閃現,照得他一下子頭暈目眩了!  當他反應過來這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曾站在公路上幸福地哭起來。

    那時他感到一股巨大的暖流在他的胸膛裡洶湧澎湃;感到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眉開眼笑,成了另外一個樣子。

    記得當時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從石圪節走回雙水村的;一直到進了他家院子的時候,手裡還僵硬地握着她那封信……  溫暖而幸福的激流很快就退潮了。

    他立刻就回到了自己所處的實際生活中來。

    一切簡單而又明白:這是不可能的!  是的,不可能。

    一個滿身汗臭的泥腿把子,怎麼可能和一個公家的女教師一塊生活呢?盡管現在說限制什麼資産階級法權,提倡新生事物,也聽宣傳說有女大學生嫁了農民的,可這終究是極少數現象。

    他孫少安沒福氣也沒勇氣創造這個“新生事物”。

    再說,他家這光景,讓潤葉過門來怎麼辦?旁的先不說,連個住的地方也沒有……唉,土窯洞他倒有力氣打一孔,主要是這家窮得已經象一個破篩子,到處是窟窿眼……就是家能過得去又怎樣呢?女的在城裡當幹部,男的在農村勞動,這哪裡聽說過?如果男的在門外工作,女的在農村,這還正常——這現象倒并不少見,比如金俊海在黃原開汽車,他老婆和孩子就一直在村子裡住着……另外,想到潤葉的家庭,他更寒心了。

    田福堂是雙水村的主宰,多年來積攢下一份厚實家業,吃穿已經和脫産幹部沒什麼兩樣。

    她二爸又是縣上的大幹部,前後村莊有幾家能比得上?難道貧困農民孫玉厚的小子,就能和這樣的家庭聯親?這簡直是笑話!  但他一想到潤葉本人,心裡就由不得感到酸楚。

    她并不是一個夢境中虛幻的姑娘。

    她和他一塊長大,相互熟悉和親切得象兄妹一樣。

    他要是真的能和她一塊生活一輩子,那他對自己的一生會多麼滿足啊!他想他如果當時家境好一些,和她一塊去城裡上完中學,參加了工作,他說不定真能和她結合在一起……  但他能抱怨命運嗎?能後悔自己回來當了農民嗎?不,他不抱怨,不後悔,也不為此而悲傷。

    他要幫助父親養活一家人,而且要對少平和蘭香的前途負起責任來。

    從那時到現在,盡管過得艱難,但這個家庭還維持着——這就是他的驕傲!當然,他還并不滿足這些。

    一旦有了轉機,他孫少安還會把這個家營務得更好;他在這方面雄心勃勃,希望将來能和田福堂、金俊山那樣的光景争個高低!至于他個人的婚姻,他這兩年并不是沒有考慮——他終究已經二十三歲了,象他這個年齡的農民大都已結了婚,沒結婚的也基本都有了對象。

    他想他要找一個能吃苦的農村姑娘,和他一起創立家業。

    但并不是眼下就解決——這不是說現在不想娶媳婦,而是現在還娶不起。

    他想等少平高中畢業,不論弟弟能找個臨時性工作,或者回來勞動,他就多了一個幫手,到那時再考慮自己的婚姻也不遲。

    最使他熬煎的是,他打鬧不起上千元的财禮錢。

    這兩年也有人給他說媳婦,可沒人給他說不要錢的媳婦。

      現在倒好!有個拿着工資的媳婦要跟他,他可又不敢娶了……  孫少安思來想去,真想找個沒人的地方,一個人抱住頭痛哭一場!他多麼幸福,親愛的潤葉竟然給他寫了這樣一封信。

    可他又多麼不幸,他不能答應和這個愛他的也是他愛的人一塊生活!  但是,他連哭鼻子的功夫也沒有。

    家裡、隊裡和村裡的事交織在一起,亂得象“三國”一樣。

      他天不明就得爬起來,先要把家裡的兩個大水甕擔滿——父親年紀大了,已經做不成這類重活。

    擔完水後,他又幫母親給妹妹做飯——蘭香要趕着到石圪節上第一節課。

    等妹妹吃完飯,金秀來叫她的時候,他還要把這兩個孩子往罐子村那邊送一段路。

    天不明,兩個孩子害怕,金秀家也沒個男人在家,這護衛工作隻能由他承擔。

      送完蘭香和金秀,他就趕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