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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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梅的最後一次暑假正碰上奧雷連諾上校的喪期。

    在門窗遮得嚴嚴實實的房子裡,現在無法狂歡作樂了。

    大家都輕言細語他說話,默不吭聲地進餐,每天祈禱三次,甚至午休炎熱時刻的鋼琴樂曲聽起來也象送葬曲了。

    嚴格的服喪是菲蘭達親自規定的;盡管她懷恨奧雷連諾上校,但是政府悼念這個死敵的隆重程度也震動了她。

    象女兒往常度假時那樣,奧雷連諾第二是在家中過夜的;菲蘭達顯然恢複了她跟丈夫同床共寝的合法權利,因為梅梅下一年回來的時候,看見了出生不久的小妹妹;同菲蘭達的願望相悖,這小姑娘取了阿瑪蘭塔·烏蘇娜這個名字。

     梅梅結束了自己的學業。

    她在畢業典禮上出色地演奏了十六世紀的民間樂曲之後,證明她為“音樂會鋼琴手”的畢業文憑就一緻通過了,家中的喪期也就終止了。

    除了梅梅精湛的演奏技術,客人們更驚歎的是她那不尋常的雙重表現。

    她那有點孩子氣的輕浮性格,似乎使她不能去做任何正經的事,但她一坐在鋼琴面前就完全變了樣,突然象個大人那麼成熟了。

    她經常都是如此。

    其實,梅梅并沒有特殊的音樂才能,但她不願違拗母親,就拼命想在鋼琴演奏上達到高超的境地。

    不過,如果讓她學習别的東西,她也會同樣成功的。

    梅梅從小就讨厭菲蘭達的嚴峻态度,讨厭母親包辦代替的習慣,但隻要跟頑固的母親下發生沖突,她是準備作出更大犧牲的。

    這姑娘在畢業典禮上感到,印上哥特字(注:黑體字)和裝飾字(注:通常是大寫字母)的畢業文憑,仿佛使她擺脫了自己承擔的義務(她承擔這種義務不是由于服從,而是為了自己的甯靜),以為從現在起甚至執拗的菲蘭達也不會再想到樂器了,因為修女們自己已經把它叫做“博物館的老古董”。

    最初幾年,梅梅覺得自己的想法錯了,因為,在家庭招待會上,在募捐音樂會上,在學校晚會上,在愛國慶祝會匕盡管她的鋼琴樂曲已把半個市鎮的人弄得昏昏沉沉,菲蘭達仍然繼續把一些陌生人邀到家裡,隻要她認為這些人能夠賞識女兒的才能。

    阿瑪蘭塔死後,生家暫時又陷入喪事的時候,梅梅才鎖上鋼琴,把鑰匙藏在一個櫥櫃裡,免得母親什麼時候找到它,并且被她丢失。

    但是在這以前,梅梅象學習彈琴時那樣,堅毅地公開顯示自己的天才。

    她以此換得自己的自由。

    菲蘭達喜歡女兒的恭順态度,對女兒的技藝引起的普遍贊賞感到自豪,以緻毫不反對梅梅把女友們聚到家裡,或者去種植園遊玩,或者跟奧雷連諾第二以及值得信任的女人去看電影,隻要影片是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在講壇上贊許過的。

    在娛樂活動中,梅梅表現了真正的興趣。

    她覺得愉快的事情是跟陳規舊俗毫無關系的:她喜歡熱鬧的社交聚會;喜歡跟女友們長時間坐在僻靜的角落裡,瞎聊誰愛上了椎;學抽香煙,閑談男人的事;有一次甚至喝了三瓶羅木酒(注:甘蔗釀造的烈性酒),然後脫光衣服,拿她們的身體各部進行較量。

    梅梅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夜晚:菲蘭達和阿瑪蘭塔在飯廳裡默不作聲地吃晚飯時,她嚼着一塊甘蔗糖走了進來,就在桌邊坐下,誰也沒有發現她的反常狀态。

    在這之前,梅梅在女朋友的卧室裡度過了可怕的兩小時,又哭又笑,吓得直叫,可是“危機”過去之後,她突然覺得自己有了一股勇氣,有了這種勇氣,她就能夠從寺院學校跑回家裡,随便向母親說,她能拿鋼琴當作消化劑了。

    她坐在桌子頂頭,喝着雞湯,這湯好象起死回生的神水流到她的肚裡。

    梅梅忽然看見菲蘭達和阿瑪蘭塔頭上出現一個表示懲罰的光環。

    她勉強忍住沒有咒罵她們的假仁假義、精神空虛以及她們對“偉大”的荒謬幻想。

    梅梅還在第二個暑假期間就已知道,父親住在家中隻是為了裝裝門面。

    她熟悉菲蘭達,而且想稍遲一些見見佩特娜·柯特。

    她認為她的父親是對的,她甯願把他的情婦當做母親。

    在醉酒的狀态中,梅梅怡然白得地想到,如果她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馬上就會發生一出醜劇;她暗中的調皮和高興是那麼不平常,終于被菲蘭達發現了。

     “你怎麼啦?”菲蘭達問。

     “沒啥,”梅梅回答。

    “我現在才明白,我多麼喜愛你們兩個啊。

    ” 這句話裡顯然的憎恨使得阿瑪蘭塔吃了一驚。

    然而,梅梅半夜醒來,腦袋劇痛,開始嘔吐,菲蘭達卻急得差點兒發瘋了。

    菲蘭達讓女兒喝了一整瓶蓖麻油,給她的肚子貼上敷布,在她的頭上放置冰袋,連續五天不準她出門,給她吃有點古怪的法國醫生規定的飲食,經過兩個多小時對梅梅的檢查,醫生得出了含糊的結論,說她患了一般的婦女病。

    梅梅失去了勇氣,懊喪已極,在這種可憐的狀态中,除了忍耐,毫無辦法。

    烏蘇娜已經完全瞎了,可是依然活躍和敏銳,她是憑直覺唯一作出正确診斷的。

    “我看,”她對自己說,“這是喝醉了,但她立即撇開了這種想法,甚至責備自己輕率,奧雷連諾第二發現梅梅的頹喪情緒時,受到良心的譴責,答應将來更多地關心她。

    父女之間愉快的夥伴關系由此産生,這種關系暫時使他擺脫了狂飲作樂中苦惱的孤獨,而讓她脫離了菲蘭達令人厭惡的照顧,似乎防止了梅和母親之間已經難免的沖突。

    在那些日子裡,奧雷連諾第二把大部分空閑時間都用在女兒身上,毫不猶豫地推遲任何約會,隻想跟女兒度過夜晚,帶她去電影院或雜技場。

    在最近幾年中,奧雷連諾第二脾氣變壞了,原因是他過度的肥胖使他無法自己系鞋帶,無法象以前那樣滿足自己的各種欲望。

    奧雷連諾第二得到女兒以後,恢複了以往的快活勁兒,而他跟她在一起的樂趣逐漸使他放棄了放蕩的生活方式。

    梅梅象春天的樹木似的開花了。

    她并不美,就象阿瑪蘭塔從來不美一樣,但她外貌可愛、作風樸實,人家乍一看就會喜歡她,她的現代精神傷害了菲蘭達守舊的中庸思想和欲蓋彌彰的冷酷心腸,可是奧雷連諾第二卻喜歡這種精神,竭力加以鼓勵。

    奧雷連諾第二把梅梅拉出她從小居住的卧窒(卧室裡的聖像吓人的眼睛仍然使她感到孩子的恐懼);他在女兒的新房間裡放了一張華麗的床和一個大梳妝台,挂上了絲絨窗簾,但是沒有意識到他在複制佩特娜·柯特的卧室。

    他很慷慨,甚至不知道自己給了梅梅多少錢,因為錢是她從他衣袋裡自己拿的。

    奧雷連諾第二供給了女兒各種新的美容物品,隻要是能在香蕉公司的商店裡弄到的。

    梅梅的卧室擺滿了指甲磨石、燙發夾、潔牙劑①、媚限水②,還有其他許多新的化妝品和美容器具;菲蘭達每次走愈這個房間就覺得惱怒,以為女兒的梳妝台大概就是法國藝妓的那種玩意。

    然而,當時菲蘭達正全神貫注地關心淘氣和病弱的阿瑪蘭塔·烏蘇娜,并且跟沒有見過的醫生進行動人的通信。

    因此,她發現父女之間的串通時,隻要求奧雷連諾第二決不把梅悔帶到佩特娜·柯特家裡去。

    這個要求是多餘的,因為佩特娜.柯特已經嫉妒她的情人和他女兒的友誼,甚到聽都不願聽到梅梅的名字了。

    奧雷連諾第二的情婦有一種至今莫名其妙的恐懼,仿佛本能暗示她,梅悔隻要願意,就能做到菲蘭達無法做到的事:使佩特娜·柯特失去似乎至死都有保障的愛情。

    于是,在在情婦家裡,奧雷連諾第二看見了兇狠的眼神,聽到了惡毒的嘲笑——他甚至擔心他那流動衣箱不得不撤回妻子家裡。

    可是事兒沒到這個地步,任何人了解另一個人,都不如佩特哪.柯特了解自己的情人!她知道衣箱還會留在原處的,因為奧雷連諾第二最讨厭的事情,就是變來變去而把生活搞得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