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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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卡蒂奧第二突然心血來潮,輕率地堅持自己的計劃。

    在那以前,他是從來沒有想入非非的,除了跟佩特娜·柯特短時間的豔遇,他甚至沒有邂逅過其他女人。

    烏蘇娜經常認為,在布恩蒂亞家族的整個曆史上,這個曾孫子是它所有後代中最沒出總的一個,就連在鬥雞場上也出不了風頭,可是有一次,奧雷連諾上校向霍.阿卡蒂奧第二談到了在離海十二公裡的地方擱淺的西班牙大帆船,他在戰争年代曾經親眼見過它那燒成木炭的船骨。

    這個早就認為是虛構的故事,對霍·阿卡蒂奧第二卻是個啟示,他拍賣了自己的公雞,臨時雇了一些工人,購置了工具,就開始空前未有的工程:砸碎石頭,挖掘河道,清除暗礁,甚至平整險灘。

    “這些我都背熟啦,”烏蘇娜叫嚷。

    “時光好象在打圈子,我們又回到了開始的時候。

    ”霍·阿卡蒂奧第二認為河流可以通航的時候,他就把自己的計劃詳細地告訴了兄弟,奧雷連諾第二給了他實現計劃所需的錢。

    在這以後,霍.阿卡蒂奧第二長久消失了蹤影。

    馬孔多的人已經在說,買船計劃不過是花招,目的是從兄弟身上騙些錢去揮霍,但是突然傳說一艘古怪的輪船正在駛近馬孔多。

    馬孔多的居民早已忘了霍·阿·布恩蒂亞的偉大創舉,這時卻奔到河邊,難以置信地望着一艘正在靠岸的輪船——這是停泊在馬孔多鎮的第一艘也是最後一艘輪船。

    但這不過是巴裡薩木紮成的木筏,由二十個男人在岸上用粗繩拖着前進,霍·阿卡蒂奧第二笑盈盈地站在木筏前頭,指揮這種複雜的機械動作。

    跟他一塊兒來的還有一大群漂亮的法國藝妓:她們拿花花綠綠的陽傘遮住灼熱的陽光,肩上是華麗的絲綢披巾,臉上搽着胭脂和香粉,發上插着鮮花,手上戴着金手镯,牙齒嵌着鑽石。

    巴裡薩木筏是霍.阿卡蒂奧第二能夠逆流而上帶到馬孔多來的唯一的航行工具,并且僅有這麼一次;然而,他決不承認他的計劃遭到了失敗,相反地,甚至宣稱自己的行動是人類意志對自然力的偉大勝利。

    他跟兄弟算清了賬,每天又去操心他的鬥雞了。

    這次失敗的創舉唯一留下來的,是法國藝妓帶到馬孔多的新的生活氣息,她們那種出色的技藝改變了傳統的愛情方式。

    她們宣傳的“社會福利”思想正在排除卡塔林諾遊藝場,并且把僻靜的小街變成了熱鬧的市場,市場上吊着中國燈籠,手風琴手奏着悒郁的樂曲。

    正是這些法國女郎發起了血腥的狂歡節,一連三天使整個馬孔多陷入了瘋狂的狀态,也給奧雷連諾第二提供了認識菲蘭達.德卡皮奧的機會。

     俏姑娘雷麥黛絲被選為聯歡節女王。

    曾孫女的動人之美是使烏蘇娜不寒而栗的,可她無法阻止大家的推選。

    在這以前,需要去做彌撒的時候,她才讓俏姑娘雷麥黛絲跟阿瑪蘭塔一塊兒上街,而且有個條件:姑娘必須用黑色面紗遮住面孔。

    那些邪惡之徒經常假裝神父,在卡塔林諾遊藝場裡做亵渎神靈的彌撒,他們上教堂去就是為了看看俏姑娘雷麥黛絲的面孔,哪怕看上一眼也好,因為她那神話般的姿色是整個沼澤地帶的人有口皆碑的,大家談起她的美貌來都異常興奮。

    但是,好奇的人要看見這張面孔就得長久等待機會,而他們最好不要等待這樣的機會,因為大多數人見了這張面孔就無法安心地睡覺了。

    有個外來的紳士是達到了這一願望的,但他卻陷入了凄涼和痛苦的絕望境地,永遠失去了安甯,而且幾年以後在軌道上睡着了,競被夜行的列車碾得粉碎。

    最初,他穿着綠色絲絨衣服和繡花背心出現在教堂裡的時候,誰也不懷疑他是受到俏姑娘雷麥黛絲魅力的誘惑,從很遠的地方來的,甚至是從另一個國家來的。

    他是那麼漂亮、端莊,一舉一動都是那麼文雅、尊嚴,皮埃特羅·克列斯比跟他相比簡直是個不足月的嬰兒。

    許多女人一面嫉妒地微笑,一面叽哩咕噜地說,他倒應當用黑面紗把臉遮上。

    他沒跟馬孔多的任何人說話。

    星期天早晨,他象童話裡的王子似的,騎着一匹銀蹬絨鞍的駿馬來到馬孔多,彌撒一完就離開了市鎮。

     他第一次走進教堂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人們認為,他和俏姑娘雷麥黛絲之間開始了無聲的、緊張的決鬥,簽訂了秘密條約,出現了緻命的競賽,結局不僅是愛情,而且是死亡。

    在第六個星期天,這青年紳士拿着一朵黃玫瑰來到教堂裡。

    他照舊站着聽彌撒,彌撒結束之後,就去攔住俏姑娘雷麥黛絲,向她獻上玫瑰。

    姑娘仿佛正在等候這個禮品似的,十分自然地接過花兒,片刻間微微撩起面紗,向陌生人嫣然一笑表示感謝。

    這就是她所做的一切。

    然而,不僅對他,而且對所有不幸在場的男人,這一瞬間都是永遠難忘的。

     自此以後,青年紳士就帶了一個樂隊來到她的窗下,有時一直演奏到天亮。

    奧雷連諾第二是布恩蒂亞家中唯一衷心同情他的人,試圖讓他放棄癡心妄想。

    ”不要白白浪費時間了,”有一天夜裡他向年輕的紳士說。

    “這個家庭的女人比母驢還犟。

    ”他向陌生人表示友好,請他痛飲香槟酒,想要讓他明白布恩蒂亞家的女人都是鐵石心腸,可是始終未能說服他。

    奧雷連諾上校被這種沒完沒了的夜間音樂會攪得十分惱火,就恐吓年輕的紳士,說要用手槍治療他的痛苦。

    可是,什麼也不能促使他放棄自己的打算,除非到了完全絕望的地步。

    于是,他從一個衣冠楚楚、溫文爾雅的青年變成了一個衣衫破爛、肮裡肮髒的人。

    聽說,在他那遙遠的國度裡,他放棄了權勢和财富,雖然實際上誰也不知道他的身世。

    現在,他喜歡惹事生非、尋釁鬥毆、狂喝濫飲,天亮時總在卡塔林諾遊藝場裡。

    他的悲劇中最慘痛的是,即使當他打扮得象個王子出現在教堂裡的時候,俏姑娘雷麥黛絲實際上也沒瞧上他。

    她接受他的黃玫瑰時毫無一點嬌态,隻是對他異常的舉動感到有趣,而她撩起面紗隻是為了看清他的面孔,根本不是為了拿自己的臉蛋兒讓他欣賞。

     其實,俏姑娘雷麥黛絲并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在她脫離兒童時代之後很久,聖索菲娅·德拉佩德還得給她洗澡、穿衣服;即使在她自己能夠料理這些事兒的時候,仍要盯住她,免得她用塗抹了自己的糞便的棍兒在牆上畫小動物。

    到二十歲時,她還沒學會讀書寫字,還不會使用餐具,而且赤身露體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她的天性是反對一切規矩的。

    年輕的軍官——衛隊長向她求愛時,她拒絕了他,隻是因為她對他的輕率感到奇怪。

    “瞧這個傻瓜,”她向阿瑪蘭塔說。

    “他說他要為我死,難道我患了絞腸痧不成?”發現這軍官真的死在她的窗下時,俏姑娘雷麥黛絲證實了自己的第一個印象。

     “你瞧,”她說,“一個十足的傻瓜。

    ” 仿佛有一種超自然的洞察力使她能夠撇開一切表面現象,看見事物的本質。

    這起碼是奧雷連諾上校的認識。

    在他看來,俏姑娘雷麥黛絲決不是别人所謂的呆子,而是相反的人。

    “她好象經曆過二十年戰争,”他喜歡這麼說。

    烏蘇娜也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