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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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這是習慣!……習慣!’……” 于是,不管伊波利特急得在被窩裡出汗,這兩位先生卻談個沒完,藥劑師把外科醫生比做将軍,因為這兩種人都沉着鎮靜;卡尼韋喜歡這個比喻,就大談起醫術需要具備的條件。

    他把醫術看成是神聖的職業,雖然沒有得到博士學位的醫生并不稱職。

    最後,談到病人,他檢查了奧默帶來的繃帶(其實就是和上次動手術一樣的繃帶),還要一個人來按住動手術的腿。

    他們要人去把勒斯蒂布杜瓦找來。

    卡尼韋先生就卷起袖子,走進台球房去,而藥劑師卻同阿特米斯和老闆娘待在門外,這兩個女人的臉比她們的圍裙還白,耳朵貼在門縫上聽。

     包法利在截肢期間,一步也不敢出門。

    他待在樓下廳子裡,坐在沒有生火的壁爐旁邊,下巴垂到胸前,雙乎緊緊握着,兩隻眼睛發呆。

    “多麼倒黴!”他心裡想,“多麼失望!”其實,他采取了一切想象得到的預防措施。

    隻能怪命運作對了。

    這還不要緊!萬一伊波利特将來死了,那不是他害死的嗎?看病的人問起來,叫他拿什麼理由來回答?也許,他是不是有什麼地方搞錯了?他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來。

    其實,最出名的外科醫生也有搞錯的時候。

    不過人家不相信!人家隻會笑他,罵他這不出名的醫生!他的罵名會傳到福爾吉!傳到新堡!傳到盧昂!傳得到處都知道!誰曉得有沒有哪個同行會寫文章攻擊他?那就要打筆墨官司了,那就要在報上回答。

    甚至伊波利特也會告他一狀。

    眼看自己名譽掃地,一塌糊塗,徹底完蛋!他左思右想,七上八下,就像一隻空桶,在大海的波濤中,晃來蕩去。

     艾瑪坐在對面瞧着他。

    她并不分擔他的恥辱,她感到丢臉的是,她怎麼能想象一個這樣的人,會做出什麼有價值的事來,難道她看了二十回,還看不出他的庸碌無能嗎! 夏爾在房間裡走來走去。

    他的靴子在地闆上走得咯啦響。

     “你坐下好不好?”她說,“煩死人了!” 他又坐下來。

     她是一個這樣聰明的人,怎麼又犯了一次錯誤?是什麼癡心妄想使她這樣一再糟蹋了自己的一生?她想起了她愛奢侈的本性,她心靈的窮困,婚姻和家庭的貧賤,就像受了傷的燕子陷入泥坑一般的夢想,她想得到的一切,她放棄了的一切,她本來可能得到的一切!為什麼?為什麼得不到? 突然一聲喊叫劃破長空,打破了村子裡的寂靜。

    包法利一聽,臉色立刻發白,幾乎暈了過去。

    她卻隻皺皺眉頭,做了個心煩的手勢,又繼續想她的心事。

    然而就是為了他,為了這個笨家夥,為了這個理解和感覺都遲鈍的男人!他還呆在那裡,一點沒有想到他的姓名将要變成笑料,還要使她變得和他一樣可笑。

    而她卻作過努力來愛他,還哭着後悔過不該順從另外一個男人呢! “不過,也許是外翻型吧?”正在沉思默想的包法利,忽然叫了出來。

     這句脫口而出的話,沖擊了艾瑪的思想,就像一顆子彈落在銀盤子上一樣,她渾身顫抖,擡起頭來,猜測這句她聽不懂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們互相瞧着,一言不發,他們之間的心理距離如此遙遠,一旦發現人卻近在身旁,就驚訝得目瞪口呆了。

    夏爾用醉漢的模糊眼光看着她,同時一動不動地聽着截肢的最後喊聲。

    喊聲連續不斷,拖得很長,有時異峰突起,發出尖聲怪叫,就像在遠處屠宰牲口時的呼号哀鳴。

    艾瑪咬着沒有血色的嘴唇,手中搓着一枝弄斷了的珊瑚,用火光閃閃的眼珠瞪着夏爾,仿佛準備向他射出兩支火箭似的。

    現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惹她生氣,他的臉孔,他的衣服,他沒有說出來的話,他整個的人,總而言之,他的存在。

    她後悔過去不該為他遵守婦道,仿佛那是罪行一般,于是她心裡殘存的一點婦德,在她自高自大的狂暴打擊下,也徹底垮台了。

    通奸的勝利會引起的惡意嘲諷,反而使她開心。

    情人的形象回到她的心上,更具有令人神魂颠倒的魅力;她的整個心靈投入回憶之中,一種新的熱忱把她推向這個形象;而夏爾似乎永遠離開了她的生活,不再存在,甚至不可能再存在,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她親眼看見他奄奄一息、正在咽氣一樣。

     人行道上響起了腳步聲。

    夏爾從放下的窗簾往外看,隻見卡尼韋先生在菜場邊上,在充足的陽光下,用手絹擦着滿頭的大汗。

    奧默在他後面,手裡捧着一個紅色的大盒子,兩個人正朝着藥房走去。

     那時,夏爾就像一個洩了氣的皮球,需要家庭的溫暖來給他打氣,就轉身對他妻子說: “親親我吧,我親愛的!” “走開!”她氣得滿臉通紅地說。

     “你怎麼了?你怎麼了?”他莫明其妙地重複說。

    “靜一靜!定定神!……你知道我愛你!……來吧!” “夠了!”她不耐煩地喊道。

     艾瑪跑出廳子,用力把門關上,把牆上的睛雨計震得掉了下來,在地上跌碎了。

     夏爾倒在扶手椅裡,心亂如麻,不知其所以然,以為她得了神經病,就哭起來,模糊地感覺到周圍出了什麼不可理解的不幸事。

     晚上,羅多夫來到花園裡,發現他的情婦在最下面的一級台階上等他。

    他們緊緊地擁抱。

    而他們之間的怨恨,也就在熱吻中冰消雪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