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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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嘉站在塔拉農場的走廊上目送那對孿生兄弟離開,直到飛跑的馬蹄聲已隐隐消失,她才如夢遊人似地回到椅子上去。

    她覺得得臉頰發僵仿佛有什麼痛處,但嘴巴卻真的酸痛了,因為是剛才很長一段時間她在咧着嘴假裝微笑,為了不讓那對孿生子發覺她内心的秘密。

    她疲憊地坐下,将一條腿盤起來,這時心髒難受得發脹,好像快要從胸膛裡爆出來一般似的。

    它古怪地輕輕跳着;她的兩手冰涼,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沉重地壓迫着她。

    她臉上流露出痛苦和惶惑的神情,這種惶惑說明,她這個嬌寵慣了、經常有求必應的孩子如今可碰到生活中不愉快的事了。

     艾希禮将同媚蘭·漢密爾頓結婚了! 唔,這不可能是真的!那對孿生子準搞錯了。

    他們又在找她開玩笑呢。

    艾希禮不會愛上她。

    誰也不會的。

    同媚蘭這樣一個耗子似的小個兒。

    思嘉懷着輕蔑的情緒想起媚蘭瘦小得像孩子的身材,她那張嚴肅而平淡得幾乎有點醜的雞心形的臉,而且可能艾希禮是好幾個月沒見到她了。

    自從去年"十二橡樹"村舉行家中大宴會以來,她頂多隻到過亞特蘭大兩次。

    不,艾希禮不可能同媚蘭戀愛,因為————唔,她決不會錯的————因為他在愛她呀!她思嘉才是他所愛的那個人呢——她知道! 思嘉聽見嬷嬷的腳步笨重地在堂屋裡把地闆踩得嘎嘎響,便迅速将盤着的那條腿伸下來,并設法放松臉部的表情,盡量顯得平靜一些。

    萬萬不能讓嬷嬷懷疑到出了什麼事呀! 嬷嬷總覺得奧哈拉家的人連身子帶靈魂都是她的,他們的秘密就是她的秘密。

    隻要有一絲神秘的味道,她就會像條警犬似的無情地追蹤嗅迹。

    根據已往的經驗,思嘉知道如果嬷嬷的好奇心不能立即滿足,她就會去跟媽媽一起嘀咕,那時便隻好向母親交代一切,要不就得編出一個像樣的謊話來。

     嬷嬷從堂屋裡走出來,她是個大塊頭老婆子,但眼睛細小而精明,活像一頭大象。

    她長得黑不溜秋,是純粹的非洲人,把整個身心毫無保留地獻給了奧哈拉一家,成了愛倫的左右手、三個女孩子的煞星和其他家人的閻羅王。

    雖然嬷嬷是個黑人,但她的行為規範和自豪感卻與她主人一樣高或者還要高些。

    她是在愛倫·奧哈拉的母親索蘭吉·羅畢拉德的卧室裡養育大的,那位老太太是個文雅的高鼻子法蘭西人,無論對自己的兒女或者仆人隻要觸犯法規便不惜給以應得的懲罰。

    她曾經做過愛倫的嬷嬷,後來愛倫結婚時跟着她從薩凡納來到了内地。

    嬷嬷要是寵愛誰,就會嚴加管教。

    正由于她是那樣寵愛思嘉和因思嘉而感到驕傲,她對思嘉的管教也就沒完沒了。

     "那兩位少爺走了嗎?你怎麼沒留他們吃晚飯呀,思嘉小姐?俺告訴了波克叫他添兩份飯啦。

    你的禮貌到哪裡去了呢?""唔,他們盡談論戰争,我都聽得煩了,再也忍受不了同他們一起吃晚飯,尤其怕爸爸也參加進來大叫大嚷,議論林肯先生。

    ""你可像個女孩一般不知禮了,虧你媽媽和俺還辛辛苦苦教你呢。

    還有,你怎麼沒披上你的披肩呀?夜風快吹起來了! 俺一次又一次告訴你,光着肩膀坐在夜風裡要感冒發燒的。

    思嘉小姐快進屋裡來。

    "思嘉故意裝出一副冷淡的樣子掉過頭去,幸喜嬷嬷正一個勁兒唠叨披肩的事,不曾看見她的臉。

     "不,我想坐在這裡看落日。

    它多美呀。

    你去給我把披肩拿來。

    勞駕了,嬷嬷,讓我坐在這裡,等爸爸回家來我再進屋去。

    ""俺聽你這聲音像是着涼了,"嬷嬷懷疑地說。

     "唔,沒有,"思嘉不耐煩地說。

    "你去把我的披肩拿來吧。

    "嬷嬷蹒跚地走回堂屋,這時思嘉聽到她輕聲呼喚着上樓去找樓上的那個女傭人。

     "羅莎!聽着,把思嘉小姐的披肩給我扔下來。

    "接着,她的聲音更響了,"不中用的黑鬼!她總是什麼忙也帶不上的。

     又得俺親自爬上樓去取了。

    " 聽到樓梯格格作響,思嘉便輕輕站起身來。

    嬷嬷一回來又要重複那番責備她不懂禮貌的話了,可思嘉覺得正當自己心酸的時候,實在無法忍受叨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她就猶豫不定地站着,不知該躲到哪裡去讓痛苦的心情略略平息,這時她忽然起了一個念頭,這給她帶來了一線微弱的希望。

    原來那天下午她父親騎馬到威爾克斯家的農場"十二橡樹"村去了,是為了商量購買他那位管家波克的迪爾茜。

    迪爾茜是"十二橡樹"村的女領班,自從六個月前結婚以來,波克就沒日沒夜地纏着要主人把她買過來,好讓他們兩口子住在一起。

    那天下午傑拉爾德實在已抵擋不住,隻得動身到那邊去商量購買迪爾茜的事。

     當然,思嘉想,爸爸會知道這個可怕的傳聞不是真的。

    就算今天下午他的确沒有聽到什麼消息,他也可能注意到了某些迹象,感覺到威爾克斯家有什麼叫人興奮的事情吧。

    要是我能在吃晚飯前一個人看見他,說不定就能弄個明白————原來不過是那哥兒倆的一個缺德的玩笑罷了。

     傑拉爾德該回來了。

    如果她想單獨見他,她也無須麻煩,隻要在車道進入大路的口子上迎接他就行了。

    她悄悄地走下屋前的台階,又回過頭來仔細看看,要弄清楚嬷嬷的确沒有在樓上窗口觀望。

    她沒有看見那張圍着雪白頭巾的黑色闊臉在晃動的窗簾間不滿地窺探,便大膽地撩起那件綠花布裙,沿着石徑向車道快快地跑去,隻要那又鑲有鍛帶的小便鞋允許,她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的。

     沿着碎石的車道兩邊,茂密的柏樹枝葉交錯,形成天然的拱頂,使那長長的林蔭路變成了一條陰暗的甬道。

    一跑進這甬道裡,她便覺得自己已經安全了,家裡的人望不見了,這才放慢腳步,她氣喘籲籲,因為她的胸衣箍得太緊,不容許她這樣飛跑,不過她還是盡可能迅速走去。

    她很快便到了車道盡頭,走上了大路,可是她并不停步,直到拐了個彎,那裡有一大叢樹遮掩着她,使家裡人再也不能看見了。

     她兩頰發紅,呼吸急促,坐在一個樹樁上等待父親。

    往常這時候,他已經回來了,不過她高興今天他晚一些,這樣她才有時間喘過氣來,使臉色恢複平靜,不緻引起父親的猜疑。

    她分分秒秒地期待着聽到得得的馬蹄聲,看到父親用他那吓死人的速度馳上山岡。

    可是一分鐘又一分鐘過去了,傑拉爾德還是不見回來。

    順着大路望去,想找到他的影子,這時心裡的痛楚又膨脹起來了。

     "唔,那不可能是真的!"她心想。

    "他為什麼不來呢?"她的眼光沿着那條因早晨下過雨而變得血紅的大路沉思着,在心裡跟蹤着這段路程奔下山岡,到那懶洋洋的弗林特河畔,越過荊榛雜亂的沼澤谷底,再爬上下一個山岡到達"十二橡樹"村。

    艾希禮就住在那裡。

    此時,這條路的全部意義就在這裡————它是通向艾希禮和那幢美麗的像希臘神殿般高踞于山岡上的白圓柱房子。

     "啊,艾希禮!艾希禮!"她心裡喊着,心髒跳得更快了。

     自從塔爾頓家那對孿生子把他們的閑話告訴她以後,一種惶惑和災禍的冷酷感一直沉重地壓抑着她,可如今這種意識已被推到她心靈的後壁去,代之而的是兩年以來始終支配着她的那股狂熱之情。

     現在看來很有些奇怪,當她還沒有長大成人的時候,為什麼從不覺得艾希禮有什麼動人之處呢?童年時,她看見他走來走去,可一次也不曾想過他。

    直到兩年前那一天,當時艾希禮為期三年的歐洲大陸旅遊剛回來,到她家來拜望,她才愛上了他。

    事情就這麼簡單。

     她那時正在屋前走廊上,他沿着馬從林蔭道上遠遠而來,身穿灰色細棉布上衣,領口打着個寬大的黑蝴蝶結,與那件皺領襯衫很相配,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