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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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街上,喬治·杜洛瓦有點猶豫不定,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去做點什麼。

     他真想撒開兩腿,痛痛快快地跑一起,又想找個地方坐下來,任憑自己的想象自由馳騁。

    他一邊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着,一邊憧憬着美好的未來,呼吸着夏夜清涼的空氣。

    可是,瓦爾特老頭要他寫文章的事總在他的腦際盤旋不去,他因而決定還是立刻回去,馬上就動起筆來。

     他大步往回走着,很快便到了住所附近的環城大道,然後沿着這條大道,一直走到他所住的布爾索街,這是一幢七層樓房,裡面住着二十來戶人家,全都是工人和普通市民。

    樓内很黑,他隻得以點火用的蠟繩照明。

    樓梯上,到處是煙頭紙屑和廚房内扔出的污物,他不由地感到一陣惡心,真想明天就搬出這個鬼地方,像富人那樣,住到窗明幾淨、鋪着地毯的房子裡去。

    不像這裡,整個樓房從上到下,終日彌漫着令人窒息的混濁氣味,如飯菜味、汗酸味、便池溢出的臭味,以及随處可見的陳年污物和表皮剝落的牆壁發出的積聚不散的黴味,什麼樣的穿堂風也不能将它吹散。

     杜洛瓦住在六層樓上,窗外便是城西鐵路距巴蒂寥爾車站不遠的隧道出口。

    狹長的通道,兩邊立着高聳的石壁。

    俯視下方,如臨深淵。

    杜洛瓦打開窗戶,支着胳肘靠在窗前,窗上的鐵欄杆早已一片鏽蝕。

     隻見下方黑咕隆咚的通道深處,一動不動地閃爍着三盞紅色信号燈,看去酷似伏在那裡的野獸眼内發出的寒光。

    這燈,稍遠處又是幾盞;再遠處還有幾盞。

    長短不定的汽笛聲不時劃破夜空,有的近在咫尺,有的來自阿尼爾方向,幾乎聽不太清。

    這汽笛聲同人的喊聲一樣,也有強弱變化。

    其中一聲由遠而近,由弱而強,嗚嗚咽咽,如泣如訴;不久,随着一聲長鳴,黑暗中突然一道耀眼的黃光奔馳而來,但見一長串車廂帶着隆隆聲消失在隧道深處。

     看到這裡。

    杜洛瓦在心裡嘀咕道: “得了,該去寫我的文章了。

    ” 他把燈放在桌上,正打算伏案動筆,才發現他這裡僅有一疊信箋。

     管他呢,就用這信箋吧。

    說着,他把信箋攤開,拿起筆,在墨盒裡蘸了點墨水,作為标題,在信箋上方工工整整地寫了幾個秀麗的大字: 非洲服役散記 接着開始考慮,這開篇第一句該如何下筆。

     他托着腮,目光盯着面前攤開的方形白色信箋,半晌毫無動靜。

     怎麼回事?剛才還繪聲繪色地講的那些趣聞和經曆,怎麼竟全都無影無蹤,一點也想不起來了?他忽然眼睛一亮: “對,這第一篇應當從我啟程那天寫起。

    ” 于是提筆寫道: 那是一八七四年五月十五日前後,剛剛經曆了可怕 歲月的法國,已是百孔千瘡,正處于休養生息之際…… 寫到這裡,他的筆突然停住了,不知道應如何落筆,方可引出随後的經曆:港口登船、海上航行及登上非洲大陸的最初激動。

     他考慮了很長時間,依然一無所獲,最後隻得決定,這第一段開場白還是放到明天再寫,此刻不如把阿爾及爾的市容先寫出來。

     他在另一張紙上寫道:“阿爾及爾是一座潔白的城市……”再往下,又什麼也寫不出來了。

    提起阿爾及爾,他的眼前又浮現出了那座明麗而漂亮的城市。

    一座座低矮的平房,如同飛瀉而下的瀑布,由山頂一直伸展到海邊。

    然而無論他怎樣搜盡枯腸,也依然想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把當時的感受和所見所聞表達出來。

     這樣憋了半天,終于又想出一句:“該城一部分由阿拉伯人占據……”此後又是已經出現過的尴尬局面,依然是什麼也寫不出。

    他把筆往桌上一扔,站了起來。

     身邊那張小鐵床,因他睡得久了,中間已凹下一塊。

    他看到,床上現在扔着一堆他平素穿的衣服,不但皺皺巴巴,而且沒有絲毫挺括可言,看那龌龊的樣子,簡直同停屍房待人認領的破衣爛衫相差無幾。

    在一張墊着麥稭的椅子上,放着他唯一的一頂絲質禮帽,且帽筒朝天,仿佛在等待布施。

     四壁貼着灰底藍花的糊牆紙,斑斑駁駁,布滿污漬。

    因為年深日久,這些污漬已說不清是怎樣造成的。

    有的可能是按扁了的蟲蟻或濺上去的油珠,有的則可能是沾了發蠟的指印或是漱洗時從臉盆裡飛濺出的肥皂泡。

    總之,舉目所見,一副破爛景象,使人備覺凄楚。

    在巴黎,凡帶家具出租的房舍,都是這種衰敗、破落的樣子。

    看到自己住的地方如此惡劣,杜洛瓦再也沉不住氣了。

    “搬,明天就搬,這種窮愁潦倒的生活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他在心裡發恨道。

     想到這裡,他心中突然湧起一股躍躍欲試的勁頭,決心非把這篇文章寫出來不可。

    于是又重新在桌邊坐了下來,為準确地描述出阿爾及爾這座别具風情的迷人城市,而苦苦地思索着。

    非洲這塊誘人的、迄今尚未開墾的處女地,不僅居住着四海為家的阿拉伯人,而且居住着不為世人所知的黑人。

    迄今為止,人們對非洲的了解還僅限于在公園裡間或可看到的那些珍禽異獸。

    正是這些帶有神秘色彩的珍禽異獸,為人們繪聲繪色地創造出的一個個神話故事,提供了取之不盡的素材。

    比如有野雞的奇異變種——身軀高大的駝鳥,有超凡脫俗的山羊——動作敏捷如飛的羚羊,此外還有脖頸細長、滑稽可笑的長頸鹿、神态莊重的駱駝、力大無比的河馬、步履蹒跚的犀牛,以及人類的近親——性情兇悍的大猩猩。

    而阿爾及爾正是進入這神秘、廣袤的非洲大陸所必經的門戶。

     杜洛瓦隐約感到,自己總算摸到一點思路了。

    不過這些東西,他若口頭表達,恐怕倒還可以,但要寫成文章,就難而又難了。

    他為自己力不從心而焦躁不已,接着重又站了起來,兩手汗津津的,太陽穴跳個不停。

     他的目光這時在無意中落到一張洗衣服的帳單上,這是門房當晚送上來的。

    屋漏偏逢傾盆雨,他蓦然感到一片絕望。

    轉眼之間,滿腔的喜悅連同他的自信和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下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成不了什麼大事,不會有什麼作為。

    他感到自己是如此的空虛,無能,天生是個廢物,不可能有飛黃騰達的日子。

     他又回到窗前,俯身對着窗外。

    恰在這時,忽然汽笛長鳴,一列火車帶着隆隆的聲響鑽出窗下的隧道,穿過原野,向天際的海邊駛去。

    這使他想起了遠在那邊的父母。

     父母居住的小屋,離鐵路僅有十幾公裡之遙。

    他仿佛又看到了這間小屋,它立于康特勒村村口,俯瞰着近在咫尺的盧昂城①和四周一望無際的塞納河沖積平原。

     -------- ①盧昂,法國塞納河下遊,距英吉利海峽不遠的一座大城市。

     父母在自己居住的農舍開了一家小酒店,取名“風光酒店”。

    每逢星期天,盧昂城關的一些有錢人常會舉家來此就餐。

    父母一心希望兒子能出人頭地,所以讓他上了中學。

    可是學業期滿,他的畢業會考卻未通過,于是抱着将來或許能當個中校或将軍的心理去服兵役。

    然而五年的服役期剛剛過半,他已對這種單調乏味的軍人生活膩煩透了,一心想到巴黎來碰碰運氣。

     父母對他的期望早已破滅,曾想把他留在身邊。

    但他不顧父母的懇求,服役期一滿,便到了巴黎。

    同父母當年望子成龍心切一樣,他也盼望着自己能果然混個樣兒來。

    他隐約感到,隻要抓住有利時機,是定會成功的。

    隻是這機會是什麼樣子,他還隻有一些朦胧的感覺。

    他相信,到時候,他是定會努力促成,抓住不放的。

     在團隊駐守的地方,他曾一帆風順,運氣很是不錯,甚至在當地的上流社會中有過幾次豔遇。

    他曾把一稅務官的女兒弄到手,姑娘為了能夠跟他,曾決心扔掉一切。

    他還勾引過一個訟師的妻子,這女人被他遺棄後,在失望之際,曾打算投河自盡。

     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