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奇特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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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起來好像是遊戲。

    ” “是啊!是像遊戲沒錯。

    我其實并沒有什麼權力欲、物質欲的。

    我是說真的。

    我也許是既沒用又任性,但也并不嚴重。

    可以說是無私無欲的人。

    有的隻是一點好奇心。

    想在這個大而冷酷的世界上試一試自己的能力而已。

    ” “這麼說你也沒有理想羅?” “當然沒有。

    ”他說。

    “人生不需要有理想,需要的是行動規範。

    ” “可是,也有很多人的人生并不是這樣子的。

    ”我說。

     “你不喜歡我這種人生嗎?” “少來了!”我說。

    “沒什麼喜不喜歡的。

    你看!我又不念東大,又不能随心所欲地和女人睡覺,口才又不好。

    既沒有人會看重我,又沒有女朋友。

    念那種二流私立大學的文學院,将來也沒有什麼前途可言。

    我還能說些什麼?” “那你羨慕我的人生嗎?” “不羨慕。

    ”我說。

    “因為我太習慣當我自己了。

    而且老實說,我對東大、對外交部都沒興趣。

    我隻羨慕你有一個像初美那麼好的女朋友。

    ” 沉默了一會,他繼續把飯吃完。

     “喂!渡邊!”飯後,永澤對我說道。

    “我總覺得再過十年或二十年以後,我們還會在某個地方碰上的。

    而且會以某種形式互相牽連。

    ” “你說得好像狄更斯的小說一樣。

    ”我笑道。

     “是嗎?”他也笑了。

    “不過我的預感通常很準唷!” 吃過飯後,我和永澤又到附近的酒吧去喝酒。

    在那兒喝到九點多。

     “喂!永澤!你所謂的人生的行動規範,指的到底是什麼呀?”我問道。

     “你一定會笑的。

    ”他說。

     “不會啦!”我說。

     “就是當個紳士。

    ” 我雖然沒笑出來,但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所謂紳士,就是平常所說的紳士嗎?” “是呀!正是那種紳士。

    ”他說。

     “什麼叫做當個紳士呢?能不能告訴我它的定義呀?” “紳士就是做自己該做的,而不是做自己想做的。

    ” “我還不曾見過像你這麼怪的人哩!”我說。

     “我也不曾見過像你這麼嚴肅的人哩!”說罷,他便付了全部的帳。

     過了一個禮拜,“戲劇史第二部”的教室裡依然不見小林綠的人影。

    我迅速地環視教室一周,确定她沒來以後,便在第一排的老位子坐下,趕在教授到來之 前給直子寫信。

    我寫了些暑假旅行的事。

    寫我走過的路、經過的城鎮、邂逅的人們。

    我告訴她,一到晚上我就非常想她。

    自從不能相見之後,我才知道自己有多麼需 要她。

    我說“盡管學校的課極其無聊,但我仍舊秉着自我訓練的心情照常上課讀書。

    自從你走了,我不管做什麼都覺得興味索然。

    我隻希望能再見你一面,再慢慢地 談。

    可能的話,我想到你現在住的療養院去找你,能和你聚在一塊越久越好。

    但不知是否可能?能夠的話,我更希望能像從前一樣,兩個人并肩散步。

    這麼說也許太 麻煩你了,但真的希望你能回信給我,不論是多短的信都好。

    ” 光寫這些,就寫了四張信紙。

    我将它疊得漂漂亮亮的,然後裝進準備好的信封裡,再寫上直子老家的地址。

     随後,一個一臉憂郁的小個頭教授走進教室,開始點名,跟着又用手帕拭去額頭的汗。

    他的腳不大好,總是拄着一支金屬制的手杖。

    “戲劇史第二部”這堂 課雖不挺有趣,但總算教得還不錯,頗有聽的價值。

    照舊說過天氣很熱的招呼話後,他便談起在由裡皮底斯的劇本中,戴伍斯。

    艾克斯。

    馬奇那這個角色來了。

    接着 他又談到由裡皮底斯所寫的神和艾斯鸠羅斯、索佛克列斯的不同之處。

    過了十五分鐘,教室的門闆被打開,阿綠走了進來。

    她穿着一件深藍色的運動衫和一條乳白的 棉褲,戴着和上回一樣的太陽眼鏡。

    她向教授微微一笑,表示歉意之後,便在我身旁坐下。

    然後從背包裡拿出筆記本,遞還給我。

    筆記本裡還夾着一張紙條,上頭寫 着:“星期三真對不起,你生氣了嗎?” 課上到一半,正當教授在黑闆上白描希臘劇的舞台裝置的圖案時,門再一次被打開,兩個戴着頭盔的學生走了進來。

    仿佛兩人一組的相聲似的,一個長得瘦 瘦高高、膚色白皙,另一個則矮矮胖胖、膚色黝黑,還蓄着不挺相配的胡子。

    高個子抱着一堆傳單,矮個兒則走到教授那兒,告訴他說剩下來的時間希望能讓大夥兒 讨論,因為還有比希臘悲劇更嚴重的問題已經蔓延到全世界了。

    那根本就不是要求,隻是通告而已。

    教授于是回答說,他不知道眼前的社會還存在着比希臘悲劇更嚴 重的問題,不過反正多說無益,就随便他們好了。

    說着便抓住桌緣放下腳,然後拿起手杖,一跛一跛地踱出教室。

     當高個子在分發傳單時,矮個子就立在講台上發表演說。

    傳單上用一種能将所有事物單純化的簡潔字體寫着:“粉碎虛假的校長選舉”“集結全力支持第二 次全校罷課”“痛斥日帝=工學協同路線”,立論是相當冠冕堂皇,内容也沒有什麼問題,但就是裡頭的文章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既沒有令人折服的地方,也沒有煽 動性。

    矮個子的演說也好不到哪兒去,根本是老調重彈。

    旋律不變,變的隻是歌詞罷了。

    我覺得這夥人真正的敵人其實并不是國家權力,而是缺乏想像力。

     “我們走吧!”阿綠說道。

     我點點頭,站起身來,兩人便一同走出教室,就要踏出去時,矮個子對我說了些話,但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些什麼。

    阿綠則向他揮揮手,道了聲再見。

     “喂!我們算不算反革命呀?”走出教室,阿綠對我說。

    “如果革命成功的話,我們會不會被吊在電線上呢?” “在吊死之前我想先吃午飯。

    ”我說。

     “對了。

    我要帶你去一家餐廳,雖然有點遠,可能要花一點時間,要不要緊?” “好哇!反正下午兩點才上課嘛!” 阿綠于是領着我搭上巴士,直驅四谷。

    這家店位于四谷靠裡側的地方,是一家便餐店。

    我們坐下後,還來不及開口聊些什麼,用朱紅漆的方盒裝着的當日便餐和熱湯就送過來了。

    這家店的确值得專程大老遠搭巴士來吃。

     “蠻好吃的!” “是呀!而且又很便宜。

    上高中時,我常到這兒來吃中飯哩!對了,我的學校就在這附近。

    學校管得很嚴,我們可都是偷偷來的。

    一旦被抓到在外頭吃飯,就會被退學呢!” 一摘下太陽眼鏡,阿綠的眼睛看起來比前些天困多了。

    她一會兒撫弄左手腕上的一隻細細的銀手環,一會兒又用小指指尖搔眼尾。

     “困了?”我說。

     “有點兒。

    昨晚沒睡飽。

    忙這個忙那個的,不過不要緊,别在意。

    ”她說。

     “前幾天真不好意思,因為突然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辦,而且是當天一早才發生的,我也無可奈何。

    本來是想打電話到餐廳去的,可是又把店名給忘了,也不知道你家的電話号碼。

    你等了很久吧?” “沒關系啦!我反正閑得很。

    ” “這麼閑呀?” “閑到可以分給你一些時間,讓你好好地睡一覺哩!” 阿綠托着腮,一邊盯着我,一邊笑了起來。

    “你真的很親切呢!” “不是親切,隻是很閑而已,”我說道。

    “不過那天我也打了電話到你家,你家人說你到醫院去了。

    到底怎麼回事呀?” “打到我家去?”她微微地蹙着眉說道。

    “你怎麼會知道我家的電話号碼?” “當然是到學生課去查的呀!誰都查得到嘛!” 她點了點頭,随即轉去撫弄手環。

    “是呀!我怎麼沒想到?也可以到那兒查你家的電話号碼嘛!唉!下次再告訴你醫院的事好了,今天我不想說。

    對不起啦!” “沒關系。

    我其實不該多問的。

    ” “哦!沒這回事。

    隻是我現在有點累,就像淋了雨的猴子一樣。

    ” “回家睡覺好了!”我建議她。

     “我還不想睡。

    我們去散步吧!”阿綠說道。

     阿綠将我領到她的母校去。

    這所高中距四谷車站步行并不算遠。

     從四谷車站走過時,我忽然憶起了和直子的那一段漫無目的地踱步的日子。

    說起來,一切都是從這兒開始的。

    我突然覺得,倘若五月的那個星期天我沒有在 中央線的電車上遇見直子的話,我的人生将會大大地不同吧!然而旋即,我又覺得就算不曾遇見她,結果大概也一樣吧!我們那時大概是注定要遇見的,即使不在那 兒遇見,也會在别的地方!沒有什麼理由,我就是這麼覺得。

     我和小林綠在公園的長椅子坐下,遠眺阿綠母校的建物。

    上頭爬滿了長春藤,屋檐上有幾隻鴿子歇在那兒。

    建物看上去古意盎然。

    院子裡也還種了高大的橡樹,樹旁有白煙袅袅升起。

    在夏末的陽光中,白煙更顯迷蒙。

     “渡邊,你知道那是什麼煙嗎?”阿綠突然問道。

     我說我不知道。

     “那是燒衛生棉的煙。

    ” “真的?”我說。

    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生理用衛生棉、脫脂棉,那一類的東西。

    ”阿綠笑道。

    “因為是女校嘛!大家都把那種東西往廁所的垃圾筒丢呀!校工就全收攏過來,放進焚化爐去燒。

    煙就是燒出來的。

    ” “聽你這麼一說,那煙看起來倒是挺壯觀的。

    ”我說。

     “是呀!我從教室望出去時也這麼想呢!覺得很是壯觀。

    我們學校的初中和高中合計,大約将近有一千個女生。

    去掉還沒有來經的女生的話,還有九百人左 右,就算當中隻有五分之一的人來經,那也有一百八十個人了。

    也就是說,一天當中有一百八十人份的衛生棉被丢進垃圾筒裡。

    ” “大概吧!我也不大會算。

    ” “吓人吧!一百八十人份唷!将這些東西收進焚化爐去燒,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不知道。

    ”我說。

    我怎麼會知道?而後,兩人盯着那縷白煙好一會兒。

     “我其實并不想念這所學校的。

    ”阿綠輕輕地搖頭說道。

    “當初我是想念普通的公立學校,就是一般人念的那種普通的學校,可以輕松愉快地渡過青春年 華。

    可是我爸媽為了面子,就要我念這兒。

    你知道的,隻要你小學成績好的話,就會有這種事了。

    老師會說,這小孩成績很好,該念這兒。

    所以找就念了。

    念了六 年,我居然還是不喜歡這兒。

    每天盡想着要早點畢業離開呢!不過,我雖然這麼厭惡這地方,畢業的時候都還領全勤獎呢!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

    ”我說。

     “因為我太厭惡這個學校啦!所以我從來不請假。

    我才不認輸哩!當時覺得自己隻要一認輸就完了,怕自己隻要一認輸,便會就此一路輸下去。

    就算發燒三 十九度,我也爬着去學校!老師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還硬着頭皮跟他說不要緊哩!後來我拿到了全勤獎狀和一本法文辭典,也因此,上大學時我便選了德文系。

    因 為我不想欠這所學校人情呀!我說的可是真的唷!” “你讨厭學校的什麼地方呀?” “你喜歡學校嗎?” “不喜歡也不讨厭呀!我念的是普通的公立高中,并不怎麼注意這些。

    ” “那所學校呀,”阿綠一邊用小指搔搔眼尾,一邊說道。

    “全收些優秀的女學生!收了将近一千個家世好成績又好的女學生。

    總之,都是些有錢人家的女 兒。

    沒有錢怎麼受得了?學費又高,偶而又要捐錢,見習旅行時又要住京都的高級旅館、吃高級的懷石料理,每年又要到大倉大飯店去做一次餐桌禮儀的講習,反正 很多啦!你知道嗎?和我同一年的學生一百六十個人當中,住豐島區的就隻有我哩!他們住的都是像千代田區三番町啦、港區元麻布啦、大田區田園調布啦、世田谷 區成城那種地方,夠吓人了吧?隻有一個女孩住千葉縣柏市,我曾試着和她做朋友,她是一個很乖的女孩。

    她對我說雖然她家是遠了一點,但還是請我去玩,我就真 的去了。

    哇塞!吓了一大跳呢!你知道嗎?光是繞她家一周就要花十五分鐘!院子大得不得了,還有兩隻像小型汽車一般大小的狗在狼吞虎地吃着牛肉塊!可笑的 是,在班上這女孩居然還為了自己住的是千葉縣而感到自卑呢!她隻要快遲到了,就會有賓士車送她上學,車子裡有司機,司機還戴帽子,戴白手套。

    盡管如此,她 還是覺得自卑。

    真是叫人不敢相信哩!你相信嗎?” 我搖搖頭。

     “學校裡找不到第二個跟我一樣住豐島區北大冢的學生。

    而且父親的職業欄上還寫着『經營書店』呢!不過班上同學很照顧我,他們都說可以在我家盡情地 看書,真是不錯。

    開什麼玩笑呀?他們全以為我家開的是像紀伊國屋那種大書店!一提到書店,他們那些人就隻能想到那種大的。

    其實呀!小得可憐哩!小林書店, 可憐的小林書店!嘩嘩地把門一打開,眼前排的盡是雜志。

    其中賣得最好的是婦女雜志,就是附有最新做愛技巧及圖解四十八種的那種雜志。

    附近的太太們會将它買 回去,坐在廚房仔細地研究,隻等着老公回來試試看。

    夠厲害了吧?我真不知道這年頭的太太們腦子裡都想些什麼。

    再其次賣得不錯的就數漫畫了。

    像『雜志』、 『星期天』、『跳躍』等等。

    再來賣得成績還算不錯的就是周刊。

    反正幾乎都是雜志就是了。

    文庫本也賣了一些,但并不算多。

    隻有推理的啦、時代的啦、風俗等等 才賣得出去。

    再來就是實用書了。

    好比說圍棋秘法啦、盆栽栽法啦、結婚典禮演說法啦,還有你非知道不可的性生活啦、戒菸妙方等等。

    我們店裡連文具都賣哩!就 隻在櫃台旁邊擺些原子筆、鉛筆、筆記本什麼的。

    既不賣『戰争與和平』,也不賣『性的人類』,或是『裸麥田』。

    這就是小林書店。

    這有什麼好羨慕的?你羨慕 嗎?” “你說的種種情景真是曆曆如在眼前。

    ” “嗯!就是這種店嘛!附近的鄰居會來買書,我們也會代人送書,生意也一直很不錯,是足夠養活一家四口的了。

    既不曾舉債,也送兩個女兒上了大學。

    可 是就隻有這樣!除此之外,我們再沒有餘力做别的事。

    所以說,根本就不該讓我念那所高中嘛!那真是自找麻煩。

    一到要捐錢的時候,父母親就唠叨個沒完,和班上 同學出去玩也一樣,總是擔心待會若是到高級餐廳吃飯的話,錢會不會不夠。

    這種日子實在不是人過的。

    你家裡很有錢嗎?” “我家?我家隻是非常普通的薪水階級。

    既不算什麼有錢人,也不算太窮。

    送小孩子到東京上私立大學是很辛苦沒錯,不過幸好也隻有我這麼一個小孩,還不成問題。

    家裡寄來的錢并不算多,所以我需要打工貼補。

    很普通的家庭嘛!有個小院子,有輛豐田可樂娜。

    ” “你打的是什麼工呀?” “每星期在新宿的唱片行上三天的夜班,蠻輕松的。

    隻要坐在那兒看店就得了。

    ” “哦!”阿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