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姻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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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擡起頭,看到了她的眼色。

    她收斂笑容,冷冷地、心懷戒意地瞥了我一眼。

    接着,我哈哈大笑,并且躺在地上,以便笑得更舒暢些。

    我覺得太逗趣了。

    出于天性和親切,我是個喜歡大笑的人,這時我盡情笑了。

    等我恢複過來時,瑪米背朝我坐着,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

     “‘别生氣,瑪米,’我說,‘我實在控制不住。

    你的頭發梳成那種樣子太逗笑啦。

    你自己能看到就好啦!’ “‘你不必說假話了,先生。

    ’瑪米冷靜而有自知之明地說。

    ‘我的頭發梳得沒錯兒。

    我知道你在笑什麼。

    喂,傑夫,你瞧外面。

    ’她打住話頭,從木闆的罅隙裡 望出去。

    我打開小木窗,往外一看。

    整個河床泛濫了,房子所在的小山崗成了一個島嶼,孤立在一條百來碼寬,湍急的黃水河中。

    瓢潑大雨還是下個不停。

    我們毫無 辦法,隻能呆在那裡,等鴿子銜橄榄枝來①。

     ①《聖經》故事,大洪水四十天後,挪亞在方舟裡放出鴿子,鴿子銜回一枝橄榄枝,表示洪水已退。

    
“我不得不承認,當天的談話和消遣都索然無味。

    我知道瑪米又對事物過于堅持片面的看法了,但是我沒法使她改變。

    拿我自己來說,我一心隻想吃東西。

    我産生 了肉丁烤菜和火腿的幻覺,一直問自己說:‘你打算吃什麼,傑夫?——等侍者來的時候,你準備點什麼菜,老弟?’我心裡在菜單子上挑選各式各樣好吃的東西, 想象它們給端上來時的情景。

    我猜想,肚子餓透了的人都是這樣做的。

    他們的思想除了放在食物上之外,不可能集中在别的地方。

    那說明,擺着缺胳膊斷腿的五味瓶 架和冒牌的伍斯特辣醬油、用餐布掩蓋咖啡污迹的小餐桌,畢竟是頭等大事,人的永生或者國與國的和平問題都在其次。

     “我坐着沉思冥想, 同自己争論得相當激烈:我究竟要蘑菇配牛排呢,還是克裡奧耳式牛排。

    瑪米坐在另一個座墊上,手托着腦袋,也在想心思。

    ‘土豆要油炸的,’我在心裡說,‘肉 丁烤菜要煎得黃些,旁邊再煎九個荷包蛋。

    ’我在口袋裡仔細摸索,試試能不能找到一顆遺忘在裡面的花生米或者一兩顆爆玉米花。

     “夜晚又 來了,河水繼續上漲,雨不住地下着。

    我看看瑪米,注意到她臉上帶着姑娘們走過冰淇淋店時的絕望神情②。

    我知道那可憐的姑娘也餓了——她這輩子恐怕還是頭一 回呢。

    她的眼色顯得心事重重。

    女人們隻有在錯過一頓飯,或者覺得裙子沒有束好,要墜下來的時候,才有這種眼色。

     ②指姑娘們又想吃冰淇淋,又怕吃了發胖。

    
“第二天晚上十一點左右,我們還是悶悶地坐在那所象失事船隻一樣的小屋裡。

    我盡力把自己的念頭從食物上拉開,可是還沒有把它拴在别的地方,它又猛撲回 來。

    凡是我聽到過的好吃的東西,我全想到了。

    我追溯到童年時代,想起我最喜歡、最珍視的熱軟餅蘸玉米燉鹹肉鹵汁。

    接着,我一年年地往後推想,回味着蘸鹽巴 的青蘋果,槭糖烙餅,玉米粥,弗吉尼亞老式炸雞,玉米棒子,小排骨和甜薯餡餅,最後是喬治亞式的什錦砂鍋,那是好吃東西中的頭兒腦兒,因為它包羅萬象。

     “有人說,落水的人将要溺死時,會看到他一生的經曆在眼前重演一遍。

    好吧,一個人挨餓時,卻看到他生平吃過的每一樣東西都象幽靈似的浮現出來,并且還能 憑空想象,創造出能叫廚師走紅的新菜。

    如果有誰能收集餓死的人的遺言,雖然要做一番細緻的分析工作才能發現他的思緒,但是可以根據這些材料彙編成一本暢銷 幾百萬冊的食譜。

     “我猜想,我一定在吃食問題上想昏了頭,因為我突然不由自主地對想象中的侍者高聲喊道:‘肉排要厚,煎得嫩一點,加法式炸土豆,炒六個蛋攤在烤面包上。

    ’ “瑪米飛快地扭過頭來,她眼睛閃閃發亮,突然笑了。

     “‘我的肉排要煎得适中,’她連珠似地說下去,‘還要肉汁菜絲湯,三隻煎得嫩一點的蛋。

    一杯咖啡,麥片餅要煎得黃一些,每樣都來雙份。

    啊,傑夫,那有多好啊!我再要半隻炸雞,一點咖喱雞飯,牛奶蛋凍加冰淇淋,還有——’ “‘慢着,’我搶着說,‘别忘了雞肝餡餅,嫩煎腰子配烤面包,烤羊肉和——’ “‘哦,’瑪米興奮地插嘴說,‘加上薄荷醬,火雞色拉,菜肉卷,木莓果醬小烘餅和——’ “‘點下去呀。

    ’我說。

    ‘趕快點炸南瓜,熱玉米餅配甜牛奶,别忘了蘋果布丁和甜奶油汁,還有懸鈎子果餡餅——’ “是啊,我們把那種飯店裡的應答搞了十分鐘。

    我們在飲食問題的枝節上前前後後、上上下下全摸索遍了。

    瑪米帶頭領先,因為她熟悉飯店的情況,她點出的菜名使我饞涎欲滴。

    照當時的氣氛看來,瑪米仿佛要同食物言歸于好了。

    她仿佛不象以前那樣鄙薄那門可憎的飲食學了。

     “第三天早晨,我們發現洪水退了。

    我套好馬,我們拖泥帶水地駛了出去,擔了一點風險,終于找到了正路。

    我們先前隻走岔了幾英裡路。

    兩小時後,我們到達了 俄克拉何馬市。

    我們首先注意到的是一家飯館的大招牌,便急忙趕去。

    我同瑪米坐一張桌子,中間擺着刀叉盤碟。

    她非但沒有奚落的神氣,反而帶着饑餓和甜蜜的笑 容。

     “那家飯館開張不久,備貨充足。

    我從菜單上點了一大堆菜,弄得侍者一再看外面的馬車,以為還有多少人沒下來呢。

     “我們坐着,點的菜一道道地端了上來。

    那些東西足夠十來個人吃的,可是我們覺得我們的胃口足能抵上十來個人。

    我瞅着桌子對面的瑪米,不禁笑了,因為我還 記着以前的事。

    瑪米望着桌子,正象一個孩子望着他生平初次得到的轉柄表。

    接着,她直勾勾地看着我,眼裡噙着兩顆大淚珠。

    侍者已經走開去端菜了。

     “‘傑夫,’她脈脈含情地說,‘我以前是個傻姑娘。

    我總是從錯誤的角度來看問題。

    我以前從沒有這種想法。

    男人們每天都是這樣餓,可不是嗎?他們長得又大 又結實,承擔着世上的艱難,他們吃東西,并不是為了刁難飯館裡傻氣的女侍者,對嗎,傑夫?你曾經提過——就是,你向我——你要我——呃,傑夫,假如你仍舊 有這種意思——我很高興,并且願意永遠和你面對面地同坐在一張桌子上。

    現在,趕快替我弄點吃的吧。

    ’ “所以,我已經說過,女人需要偶 爾換換她們的觀點。

    日子一久,同樣的東西會使她們膩煩——飯桌、洗衣盆、縫紉機,都是這樣。

    總要給她們一點變化——一點旅行和休息,摻雜在家務煩惱中的一 點兒戲,吵架之後的一點安撫,一點搗亂和激惹——那麼一來,玩這場把戲的人就皆大歡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