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個夢 流亡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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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都是各單位撤退下來的軍隊,滿街的地上都躺著呻吟不止的傷兵。

    城内的污穢、零亂,更是不堪想像,蒼蠅圍著傷兵們的傷口飛,那些缺乏醫藥和繃帶的傷口,大部份都濃血一片的暴露在外,看起來令人作嘔。

    空氣裡充滿的全是血腥味和汗臭。

    劉彪帶著隊伍一進城,就有許多軍人來探問消息,劉彪也無法肯定答覆。

    他們在城内略略休息了一會兒,忽然,有兩個快馬跑來的軍人,一面進城,一面叫: “敵人離此二十裡!趕快撤退!” 一句話一嚷,東安城立刻緊張起來,軍官們調隊,傷兵們呼救,響成一片。

    劉彪也立刻下令出城,可柔又被擡了起來。

    大家前擠後擁的出了東安城,走過護城河的橋,有人開始準備拆橋以阻止敵兵。

    于是,他們又是一陣快速度的撤退。

     黃昏時,他們停了下來。

     可柔的熱度依然沒有退,但她神志清明,看來精神還不壞。

    王其俊給她吃了一些稀飯。

    劉彪也走過來看她,她躺在擔架上,望著小霏在草地上爬著玩,微笑的說: “還是做這麼大的孩子好,不知道憂慮,也不知道人生有多少的苦難。

    ”“小霏也夠可憐了,這麼點大每天吃幹飯,虧她的消化力強!”王其俊說:“等到了四川,我這個做爺爺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買罐奶粉給她吃。

    ”可柔伸過一隻手來,握住了王其俊的手。

    王其俊一驚,可柔的手又幹又熱,看樣子病勢并未減輕。

    但她在微笑著,笑得很美很甜。

    “爹,”她柔聲說:“我代替小霏給你磕頭,你就算她是你親生的孫女兒吧,将來到了四川,找得到她父親便罷,找不到她父親,就讓她算王家的嫡孫女兒,好嗎?” “當然好,平白得了這麼一個孫女兒,我還有什麼不好呢?”王其俊笑著說。

    “那麼,我代小霏謝謝爺爺。

    ”可柔真的在擔架上掙紮著,用頭碰地,王其俊一把按住她說: “你這是做什麼?可柔?” 可柔微微一笑,又把另一隻手伸給劉彪,笑著說: “劉連長,你結過婚嗎?有孩子嗎?” “沒結婚,也沒孩子。

    ”劉彪說,突然的紅了臉。

     “你會升官,會有一個很漂亮的太太,和一群很可愛的兒女。

    ”可柔說,望著天邊的彩霞,仿佛她在彩霞中找尋到劉彪未來的命運。

    “你有一顆最善良的心,老天會善待你,給你一個世界上最好的妻子。

    ”“和你一樣好嗎?”劉彪這句話是沖口而出的,顯然并未經過考慮。

    說完之後,他那黝黑的臉就绯紅了。

    可是,他的眼睛卻帶著一種少有的熱烈,凝視著可柔的臉。

     “比我更好。

    ”可柔輕輕的說,把眼光從彩霞上調回來,深深的注視著劉彪。

    他們默默的彼此凝視著,每個人眼睛中都帶著那麼多複雜的情緒。

    劉彪的眼色裡逐漸升起一層慘痛,可柔依然帶著笑,卻笑得凄涼。

    王其俊看到小霏在草地上爬遠了,他站起身來,追上了小霏,把她抱到一邊,讓她去看在蒲公英花叢中飛繞的一對小蛱蝶。

    他想,該給那兩個人一點說話的時間,因為,他們是沒有多久可以說話了。

    雖然,他也知道,他們根本不會說什麼,人生有許多東西,是屬于言語之外的。

     把小霏攬在懷裡,他傍著蒲公英的花叢坐著。

    那對小蛱蝶上下翻飛,在夕陽的餘光裡賣弄的撲著那粉白色的小小的翅膀。

    落日很快的沉進了地平線,天空由鮮豔絢麗的紅色轉成了暗紫,黑暗在悄悄的、慢慢的散布開來。

    王其俊注視著搖擺學步的小霏——他的孫女兒!多奇妙,在戰亂和烽火中,他會突然沖動的從北國跑到遙遠的南方來尋找失蹤多年的兒子。

    兒子沒有找到,卻找到了一個孫女兒!隐隐中,這世界上是不是有一個超自然的力量,在暗中安排著人世的一切? 一個高大的人影投在地上。

    王其俊擡起頭來,是劉彪。

    後者也在草地上坐下來,他的濃眉緊蹙著,眉下那對野性的眼睛閃爍著一種近乎兇狠的光,嘴角痛苦的扭曲著。

     “如果能弄到幾片消炎片!……”他憤憤扯下了一把蒲公英,黃色的花瓣在他大手掌中片片下墜。

     “消炎片恐怕也沒用,你怎麼知道她的病是什麼?” “肺炎。

    ”劉彪簡短的說:“我看多了,一定是肺炎。

    她不該去洗什麼要命的澡!我們藥品缺乏得太厲害,假如她能支持到桂林……”“桂林?還要走幾天?”王其俊萌出一線希望。

     “三天到四天。

    ”王其俊默然不語,劉彪也不說話,他們都明白,她是不可能挨過這三四天的。

    “或者,我們可以走一條捷徑,”劉彪在思索著:“我知道一個山,名叫大風坳,如果翻過大風坳,就可以很快的到桂林,不過……”“這山很高嗎?”“一點也不高,隻是很險,當地土人有兩句話來形容這座山,說是‘上七下八橫十裡,豺狼虎豹勾魂蛴。

    ’前一句是說山的高度和橫繞一圈的裡數,下一句是說山上有野生的猛獸,蛴是一種類似螞蟥的蟲子,據說會鑽進人的皮膚,沿血而行,使人二天内送命。

    ”“你走過這山嗎?”“沒有,當地的人都忌諱這山,沒有人敢上去。

    ” “值得冒險嗎?”“可以縮短一天的行程。

    ” 劉彪決定的站了起來,立即整隊,下令連夜開拔,并宣布要翻越大風坳。

    王其俊傍著可柔的擔架走,懷裡抱著小霏,小霏的頭倚在王其俊的肩膀上,已經睡著了。

    月光下,可柔的臉色很蒼白,眼睛閉著,顯然也已入睡。

    在她的面頰旁邊,王其俊驚異的看到一朵黃色的小花,是一朵蒲公英,他記起了,這是小霏采去玩的,不知何時竟放在可柔的頭邊了。

    可柔蒼白的臉配著這黃色的花,看起來莊嚴而美麗,并且,有一種甯靜動人的和平氣氛。

    一行人在月色裡默默的向前移動。

     可柔依然靜卧著。

    王其俊凝視著那張太平靜的臉,不禁心中一動,不祥的感覺油然而生。

    他把手伸到她的鼻子前面,再摸摸她的面頰,低聲的對擡擔架的士兵說: “放下吧!她不需要再前進了。

    ” 擔架放下了,隊伍停頓了下來。

    劉彪騎著馬從前面繞了過來,一看到地下的擔架,他就明白了。

    他翻身下馬,走到擔架前面,低頭注視著可柔那甯靜安詳的臉。

    慢慢的,他取下了帽子,他的黑眼睛在夜色中閃爍,大鼻孔在沉重的呼吸下翕動,臉上的肌肉繃緊而扭曲。

    所有的士兵也都默默的摘下了帽子。

    夜,安靜極了。

     十分鐘後,他們在路旁給可柔掘了一個墳墓。

    劉彪握著鋤頭,一語不發,隻奮力的掘著那個坑,他掘得那麼專心,那麼用力,好像他這一生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掘好這個坑。

    從看到可柔的屍體,到墳墓掘成,他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他那黝黑的面龐上毫無表情。

    坑掘好之後,他們連擔架把可柔垂到了坑底,沒有任何儀式,沒有人祈禱,沒有人緻哀,也沒有人啼哭流淚。

    劉彪把泥土掀進坑裡,掀在可柔那美好潔淨的面龐上,泥土很快的蓋過了她,墳墓迅速的被填平了。

    一條生命,在這戰亂中,是那麼渺小,那麼微賤。

    像水面的一個小泡沫,一刹那間就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劉彪回過頭來,望著他的部下,他的神色看來十分疲倦。

    揮揮手說:“不用翻越大風坳了,按照原定路線去桂林!準備,前進!” 一個士兵把劉彪的馬拉了過來,恭敬的伺候劉彪上馬,所有的士兵都在後面默默的擁著他前進。

    王其俊發現雖然劉彪脾氣暴躁,對部下很嚴厲,但他的士兵們都了解他,而且崇拜他。

    劉彪跨在馬上,略一遲疑,就一鞭馬向前馳去,除了馬行速度比平常快之外,他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整個埋葬過程中,小霏始終沒有從熟睡中醒來。

     三天後,他們到了桂林。

     桂林,這山水甲天下的城市也已充滿了戰火的氣息。

    在這兒,劉彪和上級重新取得了聯絡。

    他奉命留守桂林。

    王其俊要繼續往南方走,桂林已經可以搭乘難民火車,但是,火車上擠滿了人,連車頂上都已無一隙之地。

    劉彪力氣大,硬給王其俊和小霏擠到一個座位。

     倚著車窗,劉彪和王其俊珍重握别。

    自從可柔死後,劉彪就一次也沒提起過可柔,這時,王其俊忍不住了,幾天以來,劉彪看上去憔悴而消瘦。

     “忘掉她,”王其俊說:“你會碰到比她更好的女人。

    ” 劉彪皺攏眉毛,搖了搖頭,緊閉著嘴不說話。

    忽然,王其俊感到自己這幾句話說得真愚蠢,她和他之間,好像曾發生過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

    但是,王其俊明白,許多時候,在一個人的生命中,有些短暫的印象卻永不磨滅,有些刹那就等于永恒。

    車子蠕動了,王其俊拚命和劉彪揮手。

    劉彪挺立在月台上,像一座鐵塔。

    車子開遠了,劉彪直立的影子在王其俊的淚眼中變得模糊,那個萍水相逢的青年軍官,沒有任何目的和原因,卻保護他到了安全地帶。

    劉彪,一個小小的連長,在這大戰争中,渺小得像一粒沙塵。

    可是,王其俊卻在越馳越遠的視野中,看到劉彪站在月台上的身影,逐漸變得無比無比的高大。

    模模糊糊的,他想起一首歌: “一粒沙裡看出世界,一朵野花裡見天國,在你掌裡盛住無限, 一刹那間便是永恒!” 兩星期後,王其俊看到了報紙,才知道桂林終于失守了。

    他再也沒有得到過劉彪的消息。

    勝利後,王其俊帶著小霏回到他的老家北平。

    第六個夢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