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個夢 流亡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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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槍斃他,以後所有的軍人都會去搶老百姓,那麼,老百姓用不著日本人來,先就被自己的軍隊搶光了!我不管什麼輕呀重的,搶了老百姓,就是殺!” 說完,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可柔呆呆的看著他的背影,等他去得看不見了,她才收回眼光來說:“這個人!有時好像很細緻,有時又簡直像個野人!” “快點休息吧,”王其俊說:“不知能休息多久。

    ” 可柔把睡著的孩子放到一張木闆床上,自己和衣躺在孩子旁邊,剛剛閉上眼睛,一陣急促的打門聲傳來: “王老先生!王老先生!快走!敵人打來了!” 隊伍又開動了。

    星光點點,夜霧沉沉,一行人在夜色中颠踬的向前移動。

    可柔的腳潰爛了。

    烈日仍然如焚的燃燒著,她的臉色在汗水的浸漬下越來越蒼白,每跨一步,她都咬住牙忍住那聲要脫口而出的呻吟,背上的孩子對她似乎變得無比的沉重。

    王其俊用手扶住她,卻時時擔心著她會在下一分鐘倒下去。

    好心的軍人們想幫她抱孩子,她卻堅持不肯。

    走了一段又一段,她看起來是更加委頓了。

    劉彪騎著馬過來了,他翻身下馬,用手抓住可柔的手臂,命令的說:“上馬去!”可柔看看那匹馬,對于上次騎馬還心有餘悸,她苦笑笑,默然的搖搖頭。

    “上去!”劉彪皺著眉大聲說。

    抓住可柔,把她向上提,然後一托她的身子,她已經淩空的上了馬背。

    騎在馬背上,她戰戰兢兢的抓著馬鞍子,劉彪說:“你不用怕,這是我的馬,幾匹馬裡就是它最溫馴,一定摔不著你!”然後,他握住馬缰,大聲叫:“謝班長!”一個兵士走了過來,劉彪把馬缰遞在他手裡說: “你幫她牽著馬,保護她不要摔下來。

    ” 說完,他大踏步領著隊伍向前走,張排長要把馬讓給他,但他揮揮手拒絕了。

    對于這位連長,顯然大家都有幾分畏懼,誰也不敢對他多說什麼。

    于是,在荊棘和雜草掩沒的小徑上,他們翻過了許多小山坡,又涉過了許多小急流,一程一程的走著。

    這已經是第三個不眠不休的夜。

     夜半時分,劉彪下令休息兩小時。

    大家在草叢中坐了下去,辎重放下來了,人們喘息著,背對背的彼此靠著休息。

    可柔抱著孩子,輕輕的搖晃著她。

    孩子有一些發燒,哭鬧得十分厲害。

    繁星在天空中閃爍,夜色清涼似水。

    草地上全是露珠,濕透了他們的鞋子。

    天邊有一彎月亮,皎潔明亮。

    世界是美麗的,人生卻未見得美麗。

    可柔搖著孩子,一面搖,一面輕輕的唱起一支催眠曲,她軟軟的,溫柔得如夜霧的聲音在寒空中播散: “搖搖搖,我的小寶寶,睡在夢裡微微的笑,好好的閉上眼睛睡一覺, 睡著了,睡得好,小小的籃兒搖搖搖,小小的寶貝睡著了。

    …………”在這黯淡的星光下,在這雜草叢生的曠野裡,在這生死存亡都未能預蔔的時光中,可柔的歌聲分外使人心裡酸楚。

    “小小的籃兒搖搖搖,小小的寶貝睡著了。

    ”這是母親的歌,充滿了愛和溫柔的歌,響在這血腥的、戰火綿延的時光裡。

    王其俊覺得眼眶濕潤,可柔的歌使他傷感,他想起他失蹤多年的兒子,現在,他正流落何方?或者,他已經做了炮火下的犧牲者?或者,他正滿身血污的躺在曠野裡? “小小的籃兒搖搖搖,小小的寶貝睡著了……” 可柔仍然在低唱著,反覆的,一次又一次。

    王其俊站起身來,走到前面的一棵樹下,在那兒,他看到一點香煙頭上的火光,一閃一閃的,是劉彪。

    他正倚在樹上,靜靜的抽著煙。

    “要抽煙嗎??王老先生?”劉彪問。

     “不,謝謝你。

    ”于是,兩人就在黑暗裡站著,誰也不想說什麼。

     可柔的歌聲停了,孩子依然在低低的嗚咽。

    可柔換了一種方式來哄孩子,她用平穩而低柔的聲調,向那個還聽不懂話的孩子絮絮的訴說著:“你為什麼不睡呢?小霏霏?你看,月亮已經隐到雲層裡去了,星星也那麼安靜,連草裡的小蟲子都已入夢鄉,你為什麼還不睡呢?小霏霏?你聽,夜那樣美好,青蛙在低低的唱著歌,螢火蟲在草叢裡遊戲,遠遠的那隻鳥兒嗎?它在說著:睡吧!睡吧!睡吧!你為什麼還不睡呢?小霏霏?……”可柔的聲音如詩如夢。

    孩子的嗚咽漸漸停了,漸漸消失。

    可柔的聲音也越來越低,越來越模糊,終于聽不見了。

    王其俊看到劉彪顯然在傾聽可柔的說話,他那帶著幾分野性的眼睛變得非常的溫柔,溫柔得不像他的眼睛了。

    而在溫柔的後面,還隐藏著什麼,王其俊自己是過來人,他知道有什麼東西在這青年軍官的心中滋生。

    他微微的為這個發現而感到不安。

    劉彪抛掉了手裡的煙蒂,看了看手表,王其俊明白兩個鐘頭的休息時間已經到了。

    劉彪輕輕的向可柔那邊走過去,王其俊也不由自主的跟了過去。

    可柔的頭仰靠在樹幹上,懷中緊緊的摟著小霏霏,兩個人都正在熟睡著。

    在月光下,可柔的臉色顯得很蒼白,垂著的睫毛在眼睛下投下了一個弧形的陰影。

    她睡得十分香甜,微微張開的嘴唇像個嬰兒。

     劉彪站立片刻,默默的走開了。

     他們的休息時間延長到四小時,一直到天空翻白,曙色微現,劉彪才下令開拔。

    又是一天的開始。

    行行重行行,太陽已逐漸發揮威力了,在烈日下,每個人的腳步都越走越滞重。

    劉彪的臉色顯得很壞,他不時停下來打量四周的環境,又派人騎馬出去聯絡。

    王其俊走過去問: “有什麼不對嗎?”“我們已經和正規部隊失去聯絡了,情形不大妙。

    ”劉彪緊鎖著眉說。

    果然,沒一會兒,他們就獲得情報,他們已陷入四面包圍的情況,四方都有日軍,他們被困在核心中。

     “他媽的!打他一個硬仗算了!”劉彪站在那兒發脾氣。

     張排長走過去,在一張地圖上畫路線,另一個姓魏的排長也在一邊貢獻意見,在那張圖上勾了半天,想找敵軍的漏洞。

    終于,他們決定翻越一個無人走過的山,料想敵方不會在這山上部署的。

    隊伍一刻不停的向前疾走,走的全是荒無人迹的地區,大陽曬得人發昏。

    中午時分,他們停在那座山腳下。

    山上無路可通,糾結的藤蔓和兩人高的雜草遍處滋長著,野生的林木與野草糾纏在一起,仿佛是堵天然的綠色屏障。

    劉彪望了望前面的山,走到可柔面前,說: “你能走路嗎?腳怎麼樣?” “我想可以走。

    ”可柔說。

     “那麼,下馬來,和你父親跟在我的馬後面,我騎馬在前面開路!”可柔下了馬,劉彪跨上馬去,招手叫張排長和魏排長也騎馬在前面開路。

    王其俊和可柔緊跟在馬後面,再後面就是士兵和辎重。

    劉彪一馬當先,對雜草中沖去,馬蹄所過之處,野草分别向兩邊偃倒。

    一條路在草的隙縫中露出。

    每每遇到與樹枝糾纏的粗如兒臂的藤蔓,劉彪就必須停下來用軍刀猛砍。

    後來他幹脆一手持刀,一手握住馬缰,向前面進行。

    野草中荊棘遍布,馬沖過去之後,劉彪裸露的手和手臂上都留下一條條的血痕。

    這樣,一來是草太深,二來又是上山的陡坡,三來烈日當空,進行的速度十分緩慢。

    這山原來并不高,可是,他們卻足足走了三小時,才到達山頂。

     在山頂上,他們在綠色植物的掩護下略事休息。

    所有的人都疲累不堪,而且饑渴難當。

    一路上他們沒有碰到水源,士兵們的水壺早已空了,許多人還不住的用空水壺向嘴裡倒,希望能倒出意外的一滴水來。

    王其俊和可柔也渴極了,孩子也不住的啼哭。

    劉彪望了望可柔,解下自己的水壺來給她,裡面居然是一滿壺水。

    可柔喝了一口,怕浪費了這每一滴都太珍貴的甘泉,她小心翼翼的把自己口中的水,嘴對嘴的喂進孩子的嘴裡。

    然後自己也喝了一口,王其俊也喝了一些,劉彪拿回水壺,咕嘟的咽了兩大口,還剩了大半壺的水壺順手遞給一個在他身邊的士兵,簡單的說: “一人一口,傳下去!” 水壺迅速的在士兵手中輪傳下去,當水壺再回到劉彪手裡時,已經空無滴水了。

    他們開始下山。

    下山的路比上山快了許多,雖然很多時候是連滾帶跌的向下落,但畢竟來得比上山時快。

    沒一會兒,他們到了一塊凸出的山岩上,從這兒可以一直看到山下,一瞬間,大家都被山下的景色所吸引住了,站在那兒,呆呆的凝望著前面。

    大自然就是這樣的神奇,沒想到一山之隔,竟然劃分了迥然不同的兩個境界。

    山下的地區大概已屬廣西的邊界,一片廣闊的平原無邊無際的伸展著,青色的草地,一直綿延到遠處的地平線上。

    而平原上卻聳立著一座座石灰岩的山峰,每座山皆由整塊光秃秃的嵯峨巨石構成。

    一眼看去,這平原上的點點孤峰真像孩子們在下跳棋時所布的棋子,那樣錯綜而又疏密有緻。

    在這些山峰之間,一條像錦帶似的河流蜿蜒曲折的穿梭而過。

    落日把天空染紅了,把山峰也染紅了,連那河水也反射著霞光萬道。

    那輪正迅速下沉的紅日在孤峰中掩映吞吐,使整個景緻如虛如幻,像華德狄斯奈的卡通電影中的背景。

    大家站在岩石上注視著,然後,突然間,有一個士兵歡呼了一聲,就對著山下沖了過去,接著,更多的士兵對山下沖去,隊伍混亂了,大家的目标都集中在那一條河上,有人高呼著:“水哦!河喲!”于是,紛紛往山下跑。

    劉彪牽著馬站著,王其俊以為他會大發雷霆,但是,卻相反的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