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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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悶氣。

    室内是淩亂的,滿地畫筆和畫紙、顔料的殘骸及果皮,牆上釘滿了畫,卻沒有一張使他自己滿意,觸目所及,都是使他生氣的畫。

    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天才,懷疑自己的創造力。

    什麼都是冷冷的:冷冷的天氣,冷冷的床,冷冷的房間,和冷冷的心情。

    他歎了口氣,轉過身子,把臉仆在枕頭裡。

     有腳步聲走到他門口,他沒有動,隻在心裡揣測著是不是繳房租的日子,确定還有一星期,他就放下了心。

    有人敲門了,他沒好氣的說:“你找誰?找錯了!” 他确定這是找錯了,隻因為在孤獨的天地裡,從來不會有任何的訪客。

    但是,門外有個女性的聲音在問: “孟玮是不是住在這裡?” 他吃了一驚,從床上跳起來,走到門口去打開房門。

    立即,他眼前一亮,就完全愣住了。

    門外,一個穿著件華麗的白色長大衣的少女盈盈而立,長發披肩,頭上壓著頂紅色小呢帽,雙手橫握著一條馬鞭,高昂著頭,一對閃爍的大眼睛對他勝利的笑著。

    “哎呀,”她說:“爬樓梯把我累死了!” “你來幹什麼?”他問,聲音冷冰冰的。

     少女一腳跨了進來,旁若無人的打量著他零亂的小房間,和床下亂堆的被褥,以及滿牆的畫。

    他皺緊眉頭,望著這個不速之客,再強調的說了一句: “請問,胡小姐,你來此有何貴幹?” 胡茵茵轉頭對他嫣然一笑說: “我不能作友誼的拜訪嗎?” 孟玮不得已的關上房門,聳聳肩,騰出一張椅子給她坐。

    他想倒杯水給她,好不容易把唯一一個茶杯從廢紙堆裡找了出來,水瓶裡卻倒不出一滴水,他無可奈何的望望她,她卻微笑著轉開頭。

    他說:“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這還不簡單?到美專去查一查應屆畢業生的通訊錄就行了!”“上海有三個美專呢!” “每一個都查就行了!”“好,小姐,你這樣找到我的住址,要幹什麼?” 胡茵茵望著他,把馬鞭繞在手上,說: “孟玮,你對每一個人都這麼兇巴巴的嗎?” “我?兇巴巴?”孟玮有些錯愕,然後笑著說:“大概有點受你的傳染。

    ”“我今天一點都不兇,是不?”胡茵茵說。

    接著,歎了一口氣,像解釋什麼似的說:“你不知道,有些人真可惡,我必須準備一條馬鞭,要不然,他們會爬上我的馬車,拉住我的馬,我非防備一下不可。

    ” “真有人存心侵犯你,一條馬鞭又管什麼用?”孟玮說:“就像那天,我奪下你的馬鞭是輕而易舉的事。

    所以,奉勸你,别太信任你的馬鞭。

    那些人隻是想撩逗你,并不真想冒犯你,否則,别說一條馬鞭,十條馬鞭也沒用,你這樣喜歡滿街兜風,總有一天出毛病!”“那麼,難道我關在家裡?” “為什麼不念書?”“高中念完了。

    ”“大學呢?”“念書——目的是什麼?”她問:“我又不需要那一張文憑。

    ”“你的興趣是什麼呢?” “駕馬車。

    ”她幹脆的說。

     他為之失笑。

    站到窗子旁邊,望著窗外的海灣,他忽然感到和她已經很熟悉了。

    他沉思的問: “你為什麼喜歡駕馬車?”“讓馬拚命跑,車子在街上風馳電掣的馳過去,這是一種刺激。

    ”胡茵茵站起身來,也走到窗邊來站著,撲鼻的衣香使他心神一爽。

    她繼續說:“當馬在奔跑的時候,你必須全心都放在馬的身上,你要握緊缰繩,以維持車子的平衡,那麼,你就不會有多餘的心思去思想。

    許多時候,思想是一件很可怕的東西。

    ”“是嗎?”他深深的望了她一眼:“你逃避一些什麼思想呢?在你的生活裡,應該是什麼都不缺的。

    ” “我不知道,我隻是不能靜下來,一靜下來就感到好空虛,好慌亂,好像這世界上隻剩下了我一個……于是,我就要跑出去,放馬奔逐,讓那種狂奔的刺激來平定内心的惶惑。

    ” 孟玮震動了一下,她的話使他對她有另一種了解。

    他眼前不再是個華麗任性的富家女郎,而是個弱小、孤獨的小女孩,這使他有一種安慰她的沖動。

    他凝視著海灣,那兒盛滿了他的寂寞,也有她的,還有所有人類的。

    他感到一陣迷茫的凄楚。

    “孟玮,”她在他身邊說話了:“陪我出去兜兜風,我要讓你參觀一下我的技術。

    ”他望望她,有些猶豫。

     “去吧!”她鼓勵的說:“你會發現那很有趣!” “為什麼你找到我來陪你?”他問。

     她把馬鞭抖開,在門檻上抽了一下,有些生氣的說: “你不高興陪我就算了!” 她走到房門口,又回過頭來望著他,眼光裡有點兒懇求的味道,低低的說:“孟玮,你很讨厭我嗎?” 孟玮蹙著眉,沒有說話,她壓抑的說: “我總不知道怎樣做是對,怎樣做是錯,我很少和人談話,除了在應酬的場合裡聽到别人恭維誇贊之外,我幾乎不說什麼。

    我不會說話,今天會說了這麼多,真奇怪。

    大家捧著我,好像我不是一個平常的人,從沒有一個人把我當朋友,我連交朋友都不會……我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母親,從沒有人教過我該怎麼樣做……”孟玮走到門邊,披上他的大衣,拉住她的胳膊說: “走吧!我們駕車去!”他的手很自然的攬住了她的腰,把她攬到樓梯上,全公寓的人都把門開一條縫出來探頭探腦,他咬咬嘴唇說:“你的車子是不是停在樓下大門口?” “是的。

    ”“好吧!”他望著她說:“明天,恐伯連小報上都會登出新聞來了!”“我才不管呢!”她摔摔頭,一條馬鞭又習慣性的抽向樓梯的扶手,發出一聲巨大的響聲。

     這天,幾乎全上海市的人都看到神鞭公主的馬車在街上馳過,而她旁邊,卻并立著一個衣著破爛的青年。

    他們放馬狂奔,卻笑得像兩個孩子,神鞭公主這樣高聲的大笑,可能還是人們聽到的第一次。

    “孟玮!開門!”“小孟!快開門!”“再不開,我打進來了!” 孟玮揉揉眼睛,從床上坐起來,睡眼惺忪的摔摔頭。

    披上了衣服,門外的聲音又響了: “孟玮!我要破門而入了!” 孟玮匆促的把衣服穿好,走到門邊去開了門,胡茵茵捧了一大堆東西走進來。

    他關上門,責備的說: “這麼早,你就來幹什麼?大呼小叫的,把全公寓的人都吵醒了!你怕别人不知道你神鞭公主駕到了是不是?” “怎麼,你每次見到我就要發脾氣,”胡茵茵把手裡大包小包的東西堆到床上說:“不歡迎我是不是?” “你一來就驚天動地的,弄得整座樓的人都對我側目而視——你那些是什麼東西?” “你來看!”胡茵茵興高采烈的說:“為了挑選這些東西,我昨天晚上十二點多鐘才回家。

    你看看喜不喜歡?” 她打開第一個紙包,是兩件男人的毛衣,和一件毛背心。

    第二個紙包裡包括全部内衣褲和襪子,另外的全是襯衫褲子,還有兩件長衫。

    她把長衫舉起來,得意非常的說: “我就知道你不愛穿西裝,這兩件長衫是我偷偷量了你的舊長衫的尺碼去做的,你試試看合不合身……咦,你怎麼,你在生誰的氣?”孟玮走過去,把那些衣服全抓起來,塞到胡茵茵懷裡,冷冷的說:“你走吧,把這些東西拿去送給你的男朋友去!” “你是什麼意思?”胡茵茵納悶的問。

     “你要讓錢袋的事重演是不是?”孟玮氣呼呼的說。

    “這——”胡茵茵有些失措的說:“我們現在是朋友了嘛,你看,你一件春天穿的衣服都沒有,要不就太厚,要不就太薄。

    你是我的朋友,接受我一點禮物又有什麼,你為什麼那樣死心眼呢?”“我孟玮可以窮,可以沒衣服穿,但絕不接受施舍!” “這又不是施舍,你為什麼講得那樣難聽?難道朋友之間不能饋贈的嗎?”“饋贈是彼此,你送我這東西,你讓我用什麼回報?” “送禮一定要回報嗎?孟玮,你的思想真狹窄,你太重視物質了。

    這些衣服用不了什麼錢,但是有我的一片心,你隻看到衣服,看不到我的心。

    ” “茵茵,”孟玮凝視著她的臉,堅決的說:“我接受你的好意,但是,衣服請你拿回去!” “你怎麼這樣固執!”胡茵茵跺了一下腳,漲紅了臉說:“我為你跑遍百貨公司,挑選了整整三小時,你要我拿回去?我拿回去幹什麼?又沒有人能穿!” “随你拿回去幹什麼,給聽差的,給司機都可以,反正,我絕對不能收!”“孟玮!”胡茵茵生氣的叫:“你辜負我的好意!人家買都買來了,就算你受了委屈,你也得接受!我保證以後再也不送東西給你,行不行?”“不行!你拿回去!”孟玮堅定的說:“我不能讓人家說我交到了闊氣的女朋友,就仰仗女朋友而生活。

    假若你嫌我穿得太破爛,不配和你這位高貴的小姐走在一起,以後我們不交往就是!”“孟玮!”胡茵茵氣得臉色發白,嘴唇顫抖著,好半天才叫著說:“你誤會我!你故意冤枉我!我從沒有嫌你窮!好吧!你不要就算了!不想跟我交朋友直接說好了,犯不著冤我!我早就知道你讨厭我,我以後再也不來找你!”說著,她在桌上拿了一把剪刀,賭氣的把那些衣服抓起來,一件件的剪成碎片。

    剪著剪著,眼淚溢出了她的眼睛,顫抖的手拿不穩剪刀,竟一刀剪在手指上面,血湧了出來,立即把那件白毛衣染紅了一大塊,孟玮叫了一聲,跳過來握住了那個傷口,胡茵茵憤怒的把手從他的手中抽出去,順手抓住丢在床上的馬鞭,故态複萌的對孟玮狠狠的抽過去。

    孟玮一動也不動,讓她發洩亂打,直到她抽累了,丢下了馬鞭,他才靜靜的說: “打夠了沒有?氣消了沒有?” 胡茵茵擡起一對淚眼來望著他,在任性的發洩之後反顯得茫然無助。

    他走近她,輕輕的拉住她,捧住她的臉,低聲的說:“茵茵,我愛你,但是讨厭你的錢。

    ”說完,他俯首吻她。

    然後又說:“我希望你不要這樣富有,希望你不是胡全的女兒,不是身系百萬金元的女郎,我不要人家說我為了錢而接近你。

    ”“孟玮,”胡茵茵狂熱的說:“我可以跟你過苦日子,如果我們結婚……”“你父親反對我,我知道。

    ” “我父親隻認得錢,”胡茵茵皺著眉說:“但是,他贊不贊成是他的問題,我跟定了你。

    ” “跟定我?跟我住到這小閣樓裡來?必須親自下廚,親自洗衣,親自做一切的苦事。

    我的公主,你行嗎?” “我行!”她堅定的說。

    又加了一句,“不過,如果我們結婚,爸爸一定多少要給我一些陪嫁的。

    ” “如果我們結婚,”孟玮收斂了臉上的笑容說:“我不能接受你父親一毛錢。

    記住,茵茵,我隻要你的人,不要你的錢。

    如果你愛我,請别傷我的自尊。

    還有,我永不放棄繪畫,永不會去經營你父親的事業。

    你明白?” “我知道,孟玮,你曾經說我驕傲,你比我更驕傲。

    不過,你會成為一個大藝術家,我要做個好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