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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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緒是複雜的,忐忑的,憂喜參半的。

    對小眉,他有歉疚,有慚愧,還有更多激動的感情。

    又怕小眉不會輕易的再接受他,她原有那樣一個倔強的靈魂,何況他們已經把情況弄得那幺僵!他就這樣站着,情緒起伏不定,目光定定的停在樓梯的出口處。

     好一會兒,他才聽到高跟鞋走下樓梯的聲音,他閉住呼吸,心髒狂跳,可是,出來的不是小眉,是另一個歌女。

    再一會兒,小眉出來了。

     她一直走到街邊上,因為雲樓靠牆站着,她沒有看見雲樓。

    她顯然哭過了,眼睛還是紅紅的,雖然她又重勻過了脂粉,但是卻掩飾不住她臉上的淚痕。

    這使雲樓重新感到那種内心深處的絞痛和愧悔。

    她站在那兒,眼光搜尋的四顧着。

    于是,雲樓跨上了一步,停在她的面前。

     “這一生一世已經過去了,現在是第二生第二世了。

    ”他低聲的說,帶着滿臉抱歉的、祈諒的神情,嘴邊有個懇求似的笑容。

     “你?”小眉又吃了一驚,接着,暴怒的神色就飛進了她的眼底。

    “你到底要幹什幺?為什幺這樣陰魂不散的跟着我?難道你對我的侮辱還不夠嗎?你還要做什幺?你要糾纏我到什幺時候為止?” “如果你允許,這糾纏将無休無止。

    ”雲樓低而沉的說,拉住了她的手臂,他的眼睛熱烈的盯着她,他的語音裡有股讓人不能抗拒的力量,那幺誠摯,那幺迫切。

    “讓我們去雅憩坐坐。

    ” “我不!”小眉摔開了他,往街邊上走,找尋着邢經理。

     “邢先生已經走了。

    ”雲樓說。

     “你讓他走的?”小眉怒氣沖沖的回過頭來,直視着雲樓。

     “你憑什幺讓他走?” “他自己走的,他要我幫他問候你。

    ”雲樓說着,深深的望着她。

    “小眉,收起你的敵意好不好?” “哦,你們談過了!”小眉的怒氣更重,覺得被邢經理出賣了,一種微妙的、自尊受傷的感覺使她更加武裝了自己,狠狠的瞪了雲樓一眼,她嚷着說:“好了!請你不要再來煩我!你讓開!” 雲樓攔在她的前面,他的目光堅定不移的停在她的臉上。

     “我永遠都不會讓開!”他低而有力的說。

     “你……”小眉驚愕而憤怒的擡起頭來,一瞬間,她愣住了,他接觸到一對男性熱烈而癡狂的眸子,那眼神是堅定的,果決的,狂熱的,完全讓人不能抗拒的。

    他在這目光下瑟縮了,融解了,一層無力的、軟弱的感覺像浪潮一樣對她湧了過來,把她深深的淹沒住了。

    敵意從她的臉上消失,憤怒從她的心底隐沒。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那兒好無力好無力的說:“你──你要幹什幺呢?” “我要你跟我一起走。

    ”他說。

     “到哪兒去?”她軟弱的問。

     “走到哪兒算哪兒。

    ” “現在嗎?” “是的!” 她無法抗拒,完全無法抗拒,望着他,她的眼裡有着一份可憐的、被動的、楚楚動人的柔順。

    她的嘴唇輕輕的嚅動着,語音像一聲難以辨識的歎息。

     “那幺,我們走吧。

    ” 他立即挽住了她。

    他們走向了中正路,又轉向了中山北路,兩人都不說話,隻默默的向前走着。

    她的手指接觸到了他那光滑的夾克,一陣溫暖的,奇妙的感覺忽然貫穿了她的全身。

    奇怪,僅僅半小時以前,她還怨恨着他,詛咒着他,責罵着他,恨不得他死掉!可是,現在呢?她那朦朦胧胧的心境裡為何有那樣震顫的歡樂,和窒息般的狂喜?為何仿佛等待了他幾百幾千幾萬個世紀?為何?為何呢? 沿着中山北路,他們一直走了下去,忘記了這條路有多幺長,忘記了疲倦和時間。

    他們走着,走着,走着。

    他們滿心充塞着激動的、熱烈的狂喜。

    她是陷在恍惚如夢的、迷離的境界,他們竟一直走到了圓山。

     過了橋,他們走向了圓山忠烈祠,從那條上山的路上拾級而上,兩人仍然是默默無語,包圍着他們的是一片靜幽幽的夜,一縷縷柔和的夜風,和那一株株聳立在夜色裡的樹木。

     遠處有着松濤,天邊閃爍着幾點寒星。

    有隻不知名的鳥兒,在林中深處低低的鳴叫。

     他們停在一棵大樹下面。

     他用雙手扶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轉過來,讓她面對着自己。

    深深的,他凝視着他,眼光是那樣專注的帶着痛楚的激情。

    她悸動了一下,渾身酥軟,心神如醉。

     “小眉。

    ”他輕輕的喊,喉嚨沙啞。

     她靜靜的望着他。

     “你能原諒我嗎?能嗎?”他問,他嘴中熱熱的氣息吹在她的臉上。

    “如果我曾經有地方傷害過你,我願用一生的時間來彌補那些過失,你給我機會嗎?給我嗎?” 她不語,仍然靜靜的看着他,但是,逐漸的,那烏黑的大眼珠被水浸透了,被水浸亮了,被水浸沒了,那薄薄的小嘴唇微微的顫動着,像兩瓣在風中搖曳的花瓣。

     “我早就想對你說一句話,隻是,我不信任我自己,”他喃喃的,低低的說。

    “我一度以為我的感情已經死亡了,埋葬了,永遠不可能再複活了。

    可是,認識你以後……哦,小眉!” 他說不下去,千般思緒,萬般言語,隻化為一聲心靈深處的呼喚:“我要你!小眉!” 他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身子,他那男性的胳膊在她身上強而有力的緊壓着,他凝視她,那炙熱的、深邃的眸子可以融化整個的世界,吞噬整個的世界。

    她完全癱瘓了,迷惘了,眩惑了。

    她的心飄向了雲端,飄向那高高的天空,一直飄到星星上面去了。

    于是,他的頭對她俯了下來,他的嘴唇一下子捉住了她的。

    她呻吟了一聲,沒有掙紮,她無力于掙紮,也無心于掙紮。

    她渾身軟綿綿的,輕飄飄的,騰雲駕霧一般的。

     他的吻細膩而溫存,輾轉而纏綿。

    她的頭昏昏然,整個神志都陷進了一種虛無的境界裡。

    她忘記了對他曾有過的懷恨,忘記了曾詛咒他,責罵他,她隻覺得自己滿心懷充滿了狂喜和感激的情緒。

    她需要,她渴求,她熱愛着眼前所來臨的事物。

    好一會兒,他擡起頭來了,仍然緊緊的抱着她,他癡癡的望着她的臉。

    她的睫毛也輕輕的、慢慢的揚了起來,在那昏暗的街燈下,她那對烏黑的眼珠放射着夢似的光彩,使她整個的臉龐都煥發得異樣的美麗。

    他看着她,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接着,他就又埋下頭來,吻住她了。

    這次,他的吻是猛烈的,炙熱的,狂暴的,如驟雨急風,如驕陽烈日,那樣帶着靈魂深處的饑渴及需求。

    她喘息,呻吟,整個身子貼住了他,雙手緊緊的攬住了他的脖子。

     “還恨我嗎?”他一面吻着一面問。

     “不,”她被催眠似的回答。

     “原諒我了?” “唔。

    ” “可有一些些喜歡我?”他不敢看她的臉。

     她不語。

    他的心停頓了。

     “有一些嗎?有嗎?”他追問,擡起頭來,他懷疑的、不安的搜尋着她的眼睛,那對眼睛是迷蒙的,霧樣的,恍恍惚惚的。

     “小眉!”他喊,撫摩她的面頰,“答複我,别折磨我!” “你明知道的。

    ”她輕輕的說。

     “知道什幺?” “不是一些些,是全部!”她幾乎是喊出來的,她的眸子裡燃燒着火焰,透過了那層迷蒙的霧氣,直射在他臉上。

    “整個的人,全部的心!” “哦,小眉!”他喊了一聲,熱烈的抱住了她,他的頭又俯了下來,輾轉的吻着她的嘴唇、面頰,和頸項。

     夜,很深很深了。

    夜風拂着他們,沐浴着他們,這樣的夜是屬于情人們的,月亮隐進雲層裡去了。

     雲樓驚奇的發現,這一段嶄新的愛情竟比舊有的那段帶着更深的感動和激情。

    第二天早上,他睜開了眼睛,第一件想起的就是小眉。

    望着牆上涵妮的畫像,他奇怪自己對涵妮并沒有抱歉的情緒,相反的,他覺得很自然,很安慰。

    站在涵妮的一幅巨幅畫像的前面,他對她喃喃的說:“是你的安排嗎?涵妮?這一切是你的安排嗎?” 于是,他又想起夢裡涵妮唱的歌:“憐你寂寞,怕你折磨,奇緣再續勿蹉跎!” 是的,這是涵妮的安排!他固執的相信這一點,忘了自己的無神論。

    本來,他和小眉的相遇及相愛,都帶着那幺濃重的傳奇意味,那樣包涵着不可置信的神秘。

    涵妮死了,竟會有個長得和涵妮一模一樣的女孩突然出現,再和他相戀。

     “奇緣再續勿蹉跎!”這是怎樣的奇緣!舉首向天,他以狂喜的、感激的情緒望着那高不可測的雲端。

    他服了!向那冥冥中的萬物之神敬服了! 整天,他都是輕飄飄的,上課的時候都不自禁的吹着口哨。

    這天隻有上午有課,他迫不及待的等着下課的時間。

    上完了最後一節課,他立即搭上公共汽車,直赴廣州街,他等不及的要見小眉。

     昨晚他曾送小眉回家,分手不過十幾小時,可是,在他的感覺上,這十幾小時已漫長得讓人難以忍耐,再有,他對昨晚的一切,還有點模模糊糊的不敢信任,他必須再見到小眉,證實昨晚的一切是事實,并不是一個夢。

     找到了小眉的家,那簡陋的、油漆剝落的大門,那矮矮的短籬,都和昨晚街燈下所見到的相同,這加深了他的信心。

     小眉總不會是聊齋裡的人物了。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