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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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妮看來十分軟弱,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是紫色的,用手握緊了胸前的衣服,她顯然在忍耐着某種痛苦。

    看到自己造成的這種後果,看到涵妮的不勝痛楚,不勝柔弱,雲樓覺得心如刀絞。

    抱着她,他走上了樓,她那輕如羽毛的小小的身子緊倚在他懷中,顯得那樣嬌小,那樣無助。

    他把她抱進了她的卧房,放在床上,用棉被裹緊了她。

    然後,他坐在床沿上凝視着她,眼淚充塞在他的眼眶裡。

     “涵妮!”他低低的呼叫。

     “我好冷。

    ”涵妮蜷卧在棉被中,仍然不勝瑟縮。

     “我幫你灌一個熱水袋來。

    ” 雲樓取了熱水袋,走下樓去灌熱水,雅筠正拿了涵妮的藥和開水走上樓,望着他,雅筠問:“她怎樣?” “她在發冷。

    ” 雅筠直視着雲樓。

     “現在不能讓你自由了,雲樓,”她說:“你得留在我們家裡,你不能回香港,一天都不能!涵妮的生命在你手裡!” “我不會回香港了!”雲樓堅定的回答。

    “我要留在這兒,不顧一切後果!”下了樓,他到廚房裡去灌了熱水袋,回到涵妮的卧房。

    涵妮剛剛吃了藥,躺在那兒,面色仍然十分難看,雅筠憂愁的站在床邊望着她。

    雲樓把熱水袋放在涵妮的腳下,再用棉被把她蓋好,她的手腳都像冰一樣的冷,渾身發着寒顫。

    雲樓對雅筠看了一眼:“要請李大夫來嗎?” “不,不要,”涵妮在床上搖着頭。

    “我很好,我不要醫生。

    ” 她一向畏懼着診視和打針。

     “好吧!看看情形再說。

    ”雅筠把涵妮的棉被掖了掖。

    “我們出去,讓她休息一下吧!” “别走,雲樓。

    ”涵妮軟弱的說。

     雲樓留了下來。

    雅筠望着這一對年輕人,搖搖頭,她歎了口氣,走出了房間。

    這兒,雲樓在涵妮的床沿上坐下來,彼此深深的凝視着對方。

    涵妮的眼睛裡,帶着份柔弱的、乞憐的光采,看起來是楚楚可憐的。

    蠕動着那起先發紫,現在蒼白的嘴唇,她祈求似的說:“雲樓,你别離開我!如果你回香港,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真的,雲樓。

    ” 雲樓的心髒被絞緊,壓碎了。

    撫摸着涵妮的面頰,他拚命的搖着他的頭,含淚說:“涵妮,我決不離開你!我發誓!沒有人能分開我們,沒有人!” 于是,這天晚上,他寫了封最堅決,最懇摯的信回家,信中有這樣的句子:“……我甯可做父母不孝之兒,不能讓涵妮為我而死,今冬實在無法返港,唯有求父母原諒……” 這封信在香港引起的是怎樣的風潮,雲樓不知道。

    但是,數天之後的一個晚上,雲樓和涵妮全家都坐在客廳中烤火。

    涵妮病後才起床,更加消瘦,更加蒼白,更加的楚楚可憐。

    雅筠坐在沙發上,正在給涵妮織一件毛衣,楊子明在看一本剛寄到的科學雜志,雲樓和涵妮正帶着深深的醉意,彼此默默的凝視着。

    室内爐火熊熊,充滿了一種靜谧而安詳的氣氛。

    盡管窗外朔風凜冽,寒意正深,室内卻是溫暖而舒适的。

     門鈴忽然響了起來,驚動了每一個人,大家都擡起頭來,好奇的看着門口。

    秀蘭進來了,手裡拿着一個信封。

     “先生,挂号信!” 楊子明接過了信封,看了看,很快的,他擡頭掃了雲樓一眼,這一眼似乎并不單純,雲樓立即對那信封望過去,航空信封,香港郵票,他馬上明白此信的來源了。

    一層不安的情緒立即對他包圍了過來,坐在那兒,他卻不敢表示出任何關懷。

    雅筠乘楊子明拿收條去蓋章的當兒,接過了信封,笑嘻嘻的說:“誰來的信?” 一看信封,笑容在她的唇上凍結了,她也擡頭掃了雲樓一眼,寒意似乎突然間鑽進了屋裡,充塞在每個角落裡了。

    雅筠蹙起了眉頭,毫不考慮的,她很快就拆了信,抽出信箋。

    雲樓悄悄的注視着她的臉色,随着信中的句子,她的臉色越來越沉重,越來越難看,越來越憤懑……接着,她陡的放下了信箋,喊着說:“這未免太過分了!” 雲樓從來沒有看到過雅筠像這一刻這樣憤怒的臉色,不止憤怒,還有悲哀和昏亂。

    楊子明趕了過來,急急的問:“怎幺?他說些什幺?” “你看!”雅筠把信箋抛在楊子明身上。

    “你看看!這像話嗎?這像話嗎?”一層淚霧忽然迷糊了她的眼睛,她猛的整個崩潰了,用手蒙住了自己的嘴,她轉身奔上了樓梯,啜泣着向卧室跑去。

     “雅筠!雅筠!”楊子明喊着,握着信箋,他緊緊的跟在雅筠身後,追上樓去。

    這一幕使涵妮受驚了,站起身來,她惶恐喊着:“爸爸!什幺事?什幺事?” “不關你的事,涵妮,”楊子明在樓梯頂上停頓了一下,回過頭來說:“你該睡覺了!”說完,他轉身就奔向了卧室。

     客廳中隻剩下涵妮和雲樓了,他們兩人面面相觑,雲樓是略有所知,因此更覺得惶惶不安,父親的脾氣暴躁易怒,天知道他會在信中寫些什幺句子!想來是決不會給人留餘地的。

     涵妮卻完全莫名其妙,隻是睜大了眼睛,看着雲樓,半天才說:“你想,這是怎幺回事?” “不知道,”雲樓勉強的搖了搖頭。

    “不關我們的事,你别操心吧!”他言不由衷的說:“可能是你父親生意上的事!” “不會,”涵妮不安的說:“父親生意上的信件從不會寄到家裡來的!” “反正,我們操心也沒用,是嗎?”雲樓問。

    “别去傷腦筋吧,大人有許多事是我們無法過問的。

    ” “我覺得──”涵妮擔憂的望着他。

    “一定有什幺不好的事……” “别胡思亂想,”雲樓打斷她,聳了聳肩。

    “彈一支曲子給我聽,涵妮。

    ” “你要聽什幺?” “印度之歌。

    ” 涵妮彈奏了起來,雲樓沉坐在沙發裡,他的心思并不在琴上,腦中風車似的轉着幾百種念頭。

    他忽然發現在他和涵妮之間,竟橫亘着怎樣的汪洋大海,他們都在努力的遊,努力的向彼此遊去。

    但是,他們都已經快要力竭了,而隔着的距離仍然是那樣遙遠!他們能遊到一起嗎?遊到一起之後呢? 可有一隻平安的小船來搭救他們,載送他們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還是兩人一起沉向那黑暗的,深不可測的海底? 一曲既終,涵妮回過頭來。

     “還要聽什幺?”她問。

     “不,涵妮。

    ”他站起身來。

    “你剛剛病好,别累着,你該去睡了,我送你回房間去!” 她揚起睫毛來,瞅着他。

     “你又要趕我走!”她噘着嘴說。

     “我不要你像現在這樣蒼白,”雲樓說,凝視着她,深深的。

    “我要你紅潤起來,為我紅潤起來!” 涵妮順從的走上了樓梯,走進了卧室。

     深夜,雲樓确信涵妮已經熟睡了之後,他走到楊子明夫婦的卧室前面,輕輕的叩了叩房門。

     “誰?”楊子明的聲音。

     “我,孟雲樓。

    ” 室内沉寂了一下,然後,楊子明的聲音說:“你進來吧!” 他推開門,走了進去。

    他幾乎從未進過楊子明夫婦的卧室,這是間寬敞的大房間,除了床與梳妝台之外,還有張大書桌和一套三件頭的小沙發,楊子明是經常留在這房間裡看書與工作的。

    這時,雅筠正坐在床沿上,臉色沉重而凄涼,眼睛紅腫着,顯然是哭過了。

    楊子明坐在書桌前面的轉椅裡,深深的抽着煙,室内煙霧彌漫,有種說不出來的凝重的氣氛。

    看到他走進來,雅筠擡起一對無神的眸子,看了他一眼,問:“涵妮呢?” “早就睡了。

    ” “把房門關好。

    ”楊子明說,語氣莊重而帶點命令意味。

     “到這邊沙發上來坐下!” 雲樓聽命關好了門,走過去坐了下來。

    他看出楊子明夫婦那莊嚴而鄭重的神色。

    不安和恐慌的感覺在他心中越積越重,他看看雅筠又看看楊子明,忐忑的說:“是我父親寫來的信?” “是的,”楊子明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他不看雲樓,隻是瞪着那團煙霧擴散,語音冷而澀。

    “雲樓,我對你很抱歉,你必須離開我們家了!” 雲樓驚跳了起來。

     “楊伯伯!”他驚喊。

     “坐下!”楊子明說,再噴了一口煙,他的聲音是莊重的,權威性的。

    “當初我留你住在我家,就是一個錯誤,接着又一錯再錯的讓你和涵妮戀愛,現在,我們不能繼續錯下去了,你必須走!” “楊伯伯,”雲樓鎖着眉,凝視着楊子明。

    “您認為這樣做就妥當了?您甚至不顧涵妮?” 楊子明迅速的調過眼光來,盯着雲樓,雲樓第一次發現他的眼光是這樣銳利而有神的,是這樣能看穿一切,能洞察一切的。

     “是的,我們一直顧慮着涵妮,就因為顧慮着涵妮,才會造成現在這個局面,到目前,我們無法再顧慮涵妮了,你一定得離開我們家。

    ” 雲樓迎視着楊子明的目光,他的背脊挺直了。

     “您可以不顧慮涵妮,但是我不能不顧慮涵妮,楊伯伯!” 他冷冷的說:“好,你們要我走,已經不是第一次,我如果不是為了涵妮,也早就走了!現在,我走!但是,我帶涵妮一起走!”他站起身來。

     “坐下!”楊子明再度說:“年輕人,你是多幺魯莽而不負責任的?你帶涵妮去?你帶她到哪兒去?” “我可以租一間房子給她住,我可以跟她結婚,隻要不實行夫婦生活,就不至于傷害她,我可以養活她……” “哼!”楊子明冷笑了。

    “你拿什幺養活她?涵妮每個月的醫藥費就要兩三千,她不能工作,不能勞累,不能受刺激,她要人保護着,侍候着,甚至寸步不離……你怎樣養活她?别寄望于你的父親,他說了,你不回香港,他就斷絕你的經濟!年輕人,别說空洞而不負責任的話!别做魯莽而不切實際的事!你要學習的太多了!” 雲樓被打倒了,站在那兒,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楊子明,忽然發現對面這個男人是那幺堅定,那幺高大的,而自己卻又渺小,又寒伧!他開始感到局促不安了,手足失措了,雖然是嚴寒的天氣,他卻額汗涔涔了。

     “好了,用用思想吧,别太沖動。

    ”楊子明緩和了下來,他的語氣忽然又變得溫和而帶點鼓勵性了。

    “你最好坐下來,聽我把話說完!” 雲樓凝視着楊子明,這個人是多幺深邃、難測呵!但是,雲樓覺得自己喜歡他,除了喜歡以外,對他還有一份敬服,這是他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