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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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裡,把夜彈醉了,把夜彈活了。

     那是支柴可夫斯基的小曲子,如歌似的行闆,輕快、生動,而活潑。

    一曲既終,孟雲樓竟有鼓掌的沖動。

    接着,很快的,一支新的曲子又響了起來,是韋伯的邀舞曲,然後,是支不知名的曲子,再下來,卻是英國民謠,夏日最後的玫瑰。

     孟雲樓按捺不住了,一股強烈的好奇,和一股無法抗拒的吸引力,使他輕輕的站起身來,披上一件晨衣慢慢的打開了房門。

     琴聲更響了,是從樓下傳來的,這立即使孟雲樓記起客廳中那架鋼琴,彈奏的人會是誰?雅筠?翠薇?還是那神秘的──涵泥?他不知不覺的步出了房門,在一種半催眠狀态下走下樓梯,他的腳步很輕很輕,沒有弄出一點聲音來,他不想驚動那彈琴的人。

     下了樓,他立即看到那彈琴的人了,他覺得心中有陣奇異的悸動,這是那個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他站在樓梯腳,隻能看到這女孩大半個後背和一點點的側面。

    那盞綠色燈罩的台燈亮着,大廳内沒有再開其它的燈。

    那女孩披着一頭烏黑的長發,穿着件白色輕紗的睡袍,沐浴在那一圈淡綠色的燈暈之中。

    她的手迅速而輕快的從鋼琴上飛掠過去,帶出一串令人不能置信的、美妙的聲音。

    室内在僅有的一盞燈光之下,靜幽幽的仿佛灑上一層綠色的迷霧,那女孩神往的奏着她的琴,似乎全心靈都溶化在那些音符之中。

    整個的房間、鋼琴、燈,和女孩合起來,像一個虛幻的、神仙的境界。

    像一幅充滿了迷蒙的美的畫。

    那是誘人的,令人眩惑的,完全不真實的一種感覺,孟雲樓呆住了。

     好半天,他才輕輕的在樓梯上的階梯上坐了下來,用手托着腮,他就這樣靜悄悄的坐着,凝視着那少女的背影,傾聽着那一曲又一曲的琴聲。

    蕭邦的幻想即興曲,蝴蝶練習曲,葛塞克的嘉禾舞曲,然後是約納遜的杜鵑鳥圓舞曲……彈琴的人完全彈得入了迷,傾聽的人也完全聽得入了迷了。

     時間不知道流過去了多少,孟雲樓聽得那幺癡,已不知身之所在。

    他的入迷并不完全是因為那琴聲,這演奏當然不會趕得上那些鋼琴獨奏曲的唱片,何況他也不是一個音樂的狂好者,那女孩彈的許多曲子他根本就不知名,他隻聽得出一些較通俗的小曲子。

    讓他入迷的是這種氣氛,這燈光,這夜色,這夢幻似的女孩,和她本身沉迷在音樂中的那份狂熱。

     這種狂熱是極具有感染性的,他看着那女孩聳動着的瘦削的肩頭,和那隐隐約約藏在輕紗衣服下的單薄的軀體,感到自己全心都充塞着某種強烈的、難言的情緒。

     然後,終于,當一支曲子結束之後,那女孩停止了彈奏。

     面對着鋼琴,她發出一聲深深的歎息。

    像是滿足,又像是依戀,她的手輕輕的撫摩着那些琴鍵,就像一個溺愛的母親撫摸她的嬰兒一般。

    接着,她蓋上了琴蓋,帶着種發洩後的疲倦,她無限慵散的、毫不做作的伸了個懶腰,慢慢的站起身來。

    孟雲樓突然驚覺到自己的存在了,他來不及思索,也來不及遁形,那女孩已經轉過身來,面對着他了。

    在這一刹那間,他有種奇異的、虛飄的感覺,他想他一生都無法忘記這一瞬間的感覺,那樣強烈的震撼着他。

    他面對着一張年輕的、少女的臉龐,蒼白、瘦削,卻有着那樣一對炯炯然燃燒着的眸子。

    這是張奇異的臉,融彙着一切屬于性靈的美的臉,一張不很真實的臉。

    那瘦瘦的小下巴,那小小的、薄薄的唇,那弧度柔和的鼻子……她美嗎?以世俗評論女性的眼光來看,她不美。

    但是,在這綠幽幽的燈光下,在她那放射着光彩的眼睛的襯托中,她美,她有說不出來的一種美,是孟雲樓從未在任何一個女性身上找到過的。

    他驚愕了,也眩惑了。

     那少女也一眼看到了他,她迅速的瑟縮了一下,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驚吓,她用手抓住胸前的衣服,想退避,但是,鋼琴攔阻了她。

    于是,她站定了,開始靜靜的凝視着他,那驚吓的情緒很快的從她臉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孩子氣的驚奇。

     “你是誰?”她輕輕的問,聲音是柔和而悅耳的。

     “孟雲樓。

    ”他回答,也是輕輕的,他害怕自己會驚吓了她,因為她看起來像個怯怯的小生物,一個完全需要保護的小生物。

     “哦,”她應了一聲,“你是那個從香港來讀書的人,是嗎?” “是的,你呢?”他反問。

     “涵妮。

    ”她低低的說。

     涵妮?孟雲樓在口腔裡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事實上,他早就料到這是涵妮了。

    涵妮,這名字對他似乎已那幺熟悉,熟悉得他可以直呼不諱。

     “你在這兒做什幺?”涵妮問,她不再畏懼他了,相反的,她臉上有着單純的親切。

    她向他走了過來,在他面前的一張矮凳上坐下來。

    用手抱住膝,她開始好奇的注視他,他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坐在樓梯的台階上,像個傻子般動也不動。

     “我在聽你彈琴。

    ” “你聽了很久嗎?” “是的,幾乎是你剛剛開始彈,我就坐在這兒聽了。

    ”他說,盯着她看,他無法把自己的眼光從她臉上移開。

     “哦,”她發出一聲輕哼,臉陡的發紅了。

    看到那過分蒼白的面頰上湧上了紅暈,竟使孟雲樓有陣心旌震蕩的激動。

     “你笑我了?”她問。

    “我彈錯了很多地方。

    ” “是嗎?”孟雲樓說:“我聽不出來。

    ”這倒是真話,他的音樂修養絕對無法挑出她的錯誤來。

     “如果我知道你在聽,我會彈得好一些,”她微笑了,忽然有些羞澀。

    “不過,如果我知道你在聽,我就不會彈了。

    ” “為什幺呢?” 她抿着嘴角一笑,那樣子像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不谙世事的,楚楚可憐的。

    “我從不彈給别人聽,我是說彈給──客人聽。

    ” “我不是客人,”孟雲樓的聲調竟有些急促,他發現自己急于要獲得這女孩的信任和友誼。

    “我要長住在這兒,你看我會變成你們家的一份子。

    ” 她又笑了笑,不勝嬌怯的。

    然後,她站了起來,用手抱着裸露着的手臂,瑟縮了一下說:“我冷了。

    ” 真的,窗子開着,夜風正不受拘束的吹了進來,帶着點涼意。

    冷嗎?應該不會,夏季的夜風是令人舒适的。

    但是,他看了看對方裸露在外的、瘦弱的手臂,就有些代她不勝寒怯起來。

     “要不要披上我的衣服?”他問,站起身來,解下晨衣想給她披上去。

     她迅速的後退了,退得那幺急,使他吓了一跳。

    她瞪大了眼睛望着他,顯出一股驚慌失措的樣子來,她的手又習慣性的握住胸前的衣服,嗫嚅的說:“你──你幹嘛?” “對不起,”他收回了衣服,為了自己讓她受驚而感到非常不安,他從沒有看過像這樣柔弱和容易受驚的人。

    “我隻是想給你披一下衣服。

    ” “哦,哦,”她鎮定了自己,可是,剛剛那種柔和與親切的友誼已經沒有了,她擡起眼睛來,悄悄的掃了樓梯一眼,以一種淡漠的語氣說:“我要上樓了。

    ” 孟雲樓仍然站在樓梯口,換言之,他擋住了涵妮的路。

    他想讓開,讓她走去,但,另外有種不情願的情緒,近乎依戀的情緒卻阻止了他。

    他的手按在扶手上,無形間攔住了她。

     “為什幺到現在才見到你?”他問,凝視着她。

    “為什幺他們要把你藏起來?” “藏起來?”她仰視他,眸子裡帶着天真和不解。

    “什幺藏起來?” “你。

    你看,我到你家大半天了,你沒有下樓吃晚飯,又沒有來喝咖啡。

    ” “我在睡覺。

    ”她輕輕說:“我睡了一天,所以現在睡不着了。

    ” “我也跟你一樣,下午睡了一大覺,現在睡不着了。

    既然睡不着,何必急着走呢?在房裡沒事幹,不是很無聊嗎?” “真的,是很無聊,”涵妮點着頭,他似乎說中了她最怕的事,因而也瓦解了她臉上的淡漠。

    “非常非常無聊,有時,一整天又一整天的,就這樣子過着,除了彈琴,我不知道做什幺。

    翠薇隻是偶然來住一兩天,她很耐心的陪我,但是,她那幺活潑,一定會覺得厭氣的。

    ” “你沒有念書嗎?”雲樓驚異的問,這女孩在過一種怎樣的生活呢?他奇怪楊子明夫婦是在做些什幺,要把一個女兒深深的關閉起來。

     “念書?”涵妮微側着頭,欣羨的低語,然後低低的歎息了。

    “很多年前念過,很多年了。

    ”她微微的眯起眼睛,似乎在回憶那很多年前的日子。

    接着,她輕輕一笑,在樓梯上坐了下來,弓起了膝,她把面頰倚在膝上,樣子嬌柔動人而可愛。

    “我也過不慣那種日子,人多的地方會讓我頭暈。

    ” 孟雲樓審視着她,帶着不能自已的好奇與關懷,她的皮膚那樣白皙,白得沒有絲毫血色,那對眼睛又那樣黑,黑得像夜,這是怎樣一個女孩?孟雲樓有一些明白了,這根本不像一個實在的生命,倒像是一股煙,風一吹就會散掉的一股煙。

    看她倚着欄杆,靜靜的坐在那兒,蜷曲着小小的身體,看起來是弱不禁風的。

    她怎樣了?最起碼,她不是個正常的少女,她可能在一種神經衰弱的狀況中。

     “你多少歲了?”他問,也在樓梯上坐了下來。

     “十八,不,十九了。

    ”她望着他:“你呢?” “二十,我比你大。

    ”他微笑着,事實上,他覺得自己比她大得很多,幾乎不可能隻比她大一歲。

     “你要住在我家嗎?” “是的。

    ” “那很好,”一層喜悅染上了她的眉梢。

    “住久一點,我可以彈琴給你聽。

    ”她熱情的說,眼裡有着期盼的光彩。

    他忽然領略到她的寂寞了,她像個孤獨的孩子,渴求着伴侶,而又怕别人不接受她似的。

    她擔憂的擡起眼睛來。

    “你愛聽我彈琴嗎?” “非常愛,所以我才會跑到樓下來聽呀!” 她笑了,立即對他有種單純的信賴。

     “胡老師很久沒有來教我了,要不然我可以彈得更好一些,媽媽要我暫時停止學琴,她說我會太累了。

    ”她歪着頭,注視着他的眼睛。

    忽然輕輕的說:“你知道我的情形嗎?” “你的情形?”他困惑的望着她。

    “什幺情形?” “我在生病,”她悄悄的說,近乎耳語。

    “媽媽爸爸費盡心來瞞我,他們不要我知道,但是我知道了。

    李大夫常常來看我,給我打針,你不明白我多怕打針!他們告訴我,打針是因為我的身體太弱了。

    不過,我知道的,”她把手壓在胸口上。

    “我這裡面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