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兩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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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有深度,使他在這一類文章之內,足稱大家。

     蘇東坡知道弟弟的忠言大有道理,倘若他的氣質像子由那樣恬淡沉靜,他必然會樂於接受的。

    但是問題不是他如何想,而是他如何感,不是理性的問題,而是感性的問題。

    我們論到蘇東坡,我們就不能避免"氣"這個字。

    因為每個文學批評家綜括蘇東坡的個性,必用孟子所說的這個"氣"字。

    "氣"本是普通字,是空氣,是氣體,是大氣,是精神,是力量,是運動,是悶在心裏的惱怒。

    在《孟子》裏,"氣"是哲學的概念,類似柏格森所說的"生氣勃勃",是人格上的"元氣"。

    使偉人和匹夫顯然不同的,往往是精力元氣上的差異。

    在孟子的哲學上,"氣"是偉大的道德動力,更簡單說,就是人求善、求正義的高貴精神,這種精神,人人皆有,是與生俱來的。

    人在世界上生活下去,這個"氣"可因得其陶冶營養而增長強大,亦可因消減而衰弱。

    以蘇東坡的情況而言,其意義正同於偉大的精神,一個人高升到無極限的精神,至大至剛,激烈衝動,因其本身充沛的無力必要發之於外而不可抑制。

    佩服蘇東坡的人和批評蘇東坡的人,就常說到他這種至大至剛之氣。

    孟子在自己本身覺察到有此力量,這種力量著輔以正義真理,便在天地之間無所畏懼。

     孟子的一個弟子問:"敢問何謂浩然之氣?" 孟子回答道:"難言也。

    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

    其為氣也,配道與義,無是,餒也。

    行有不嫌於心,則餒矣。

    " 蘇東坡既然天賦這樣生氣蓬勃的精神,他自然常遭遇到道德的矛盾,一方面要保持英雄本色,不失其與生俱來的大無畏精神,另一面又要顧到同樣重要的明哲保身這一人生的本分。

    在蘇東坡一生的官宦生涯中,有某些時期此種衝突特別尖銳,往往他寧願保持他的英雄本色。

    所以他內心中的衝突總不會太大的。

    他那偉大的天才不斷自由流露而一發不可抑制。

    正是: 猿吟鶴喚本無意, 不知下有行人行。

     蘇東坡與其弟弟子由及家人共度中秋。

    這次中秋值得記憶,他後來一直思念不置,也是隨後六年中唯一的一次中秋。

    臨別時,二人難分難舍,子由決定送兄長至穎河下遊八十裏外的穎州(今阜陽),到穎州在歐陽修相伴之下,又一同過了半個多月。

    但是終須分手。

    在蘇東坡開船出發的前夜,兄弟二人又在穎州河的船上共度一夜,吟詩論政,徹夜未眠。

    二人論政的結論,後來蘇東坡寫在一首詩裏,到達杭州之後,寄給子由。

    其中有句為: 眼看時事力難任, 貪戀君恩遲未能。

     兄弟二人不覺都想起了孟子的話:"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吾君不能謂之賊。

    "事實上,二人都明白下面這段話的真理: 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

    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謂智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眾也。

    上無道接也,下無法守也,朝不通道,工不信度,君子犯義,小人犯刑,國之所存者幸也。

    故日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國之災也;田野不辟,貨財不聚,非國之害也。

    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喪無日矣。

     那天夜裏,蘇東坡寫了兩首詩,足以顯示他的心境: 征帆掛西風,別淚滴清穎。

     留連知無益,借此須臾景。

     我生三度別,此別尤酸冷。

     念子似元君,木油剛且靜。

     寡詞真吉人,介石乃機警。

     至今天下士,去莫如子猛。

     嗟我久病狂,意行無坎井。

     有如醉且墜,幸未傷輒醒。

     第二首詩是: 近別不改容,遠別涕沾胸。

     用尺不相見,實與千裡同。

     人生無離別,誰知恩愛重。

     始我來宛丘,牽衣舞兒童。

     便知有此恨,留我過秋風。

     秋風亦已過,別恨終無窮。

     問我何年歸,我言歲在東。

     離合既迴圈,憂喜疊相攻。

     悟此長太息,我生如飛蓬。

     多憂發早白,不見六一翁。

     "六一翁"指的是六一居士歐陽修。

    "飛蓬"一詞正足以象徵蘇東坡的一生,因為從現在起,他就成為政治風暴中的海燕,直到他去世,就不會再在一個地方安安靜靜度過三年以上的時光。

     次日淩晨,兄弟二人分手。

    蘇東坡對子由的深情確是非比尋常,後來,在寫給他好友李常的一首詩中說:"嗟餘寡兄弟,四海一子由。

    "杭州三年任期屆滿時,他請調至密州,因為當時子由正任職濟南,兩地都在山東,相距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