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文忠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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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景仰的話題,尤其是在去世之後,乃是自然之事。

    若與西方相似之人比較,李白,一個文壇上的流星,在刹那之間壯觀驚人的閃耀之後,而自行燃燒消滅,正與雪萊、拜倫相近。

    杜甫則酷似彌爾頓,既是虔敬的哲人,又是仁厚的長者,學富而文工,以古樸之筆墨,寫豐厚之情思。

    蘇東坡則始終富有青春活力。

    以人物論,頗像英國的小說家賽克瑞(Thackeray);在政壇上的活動與詩名,則像法國的雨果;他具有的動人的特點,又仿佛英國的約翰生。

    不知為什麼,我們對約翰生的中風,現在還覺得不安,而對彌爾頓的失明則不然。

    倘若彌爾頓同時是像英國畫家根茲博羅,也同時像以詩歌批評英國時事的蒲普,而且也像英國飽受折磨的諷刺文學家綏福特,而沒有他日漸增強的尖酸,那我們便找到一個像蘇東坡的英國人了。

    蘇東坡雖然飽經憂患拂逆,他的人性更趨溫和厚道,並沒變成尖酸刻薄。

    今天我們之所以喜愛蘇東坡,也是因為他飽受了人生之苦的緣故。

     中國有一句諺語,就是說一個人如何,要"蓋棺論定"。

    人生如夢,一出戲演得如何,隻有在幕落之時才可以下斷語。

    不過有這種區別——人生是如同戲劇,但是在人生的戲劇裏,最富有智慧與最精明的伶人,對於下一幕的大事如何,也是茫然無知。

    但是真正的人生,其中總包含有一種無可避免的性質,隻有最好的戲劇才庶乎近之。

    因此在給過去的人寫一本傳記時,我們能把一場一場已經完成的戲,逐一觀看,觀看由人內在的氣質與外在的環境所引起的必要的發展,這自然是一項重大的方便。

    在我將《蘇東坡傳》各章的資料鑽研完畢之後,並且瞭解了為什麼他非要有某些作為不可,為什麼非要違背他棄官歸隱的本意,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個中國的星象家,給一個人細批終身,預蔔未來,那麼清楚,那麼明確,事故是那麼在命難逃。

    中國的星象家能把一個人的一生,逐年斷開,細批流年,把一生每年的推算寫在一個摺子上,當然卦金要遠高出通常的蔔卦。

    但是傳記家的馬後課卻總比星象家的馬前課可靠。

    今天,我們能夠洞悉蘇東坡窮達多變的一生,看出來那同樣的無可避免的情形,但是斷然無疑的是,他一生各階段的吉兇禍福的事故,不管過錯是否在他的星宿命運,的確是發生了,應驗了。

     蘇東坡生於宋仁宗景佑三年(一0三六),于徽宗建中靖國元年(-一O一)逝世。

    是金人征服北宋的二十五年之前。

    他是在北宋最好的皇帝(仁宗)年間長大,在一個心地善良但野心勃勃的皇帝(神宗)在位期間做官,在一個十八歲的呆子(哲宗)榮登王位之時遭受貶滴。

    研究蘇東坡傳記,同時也就是研究宋朝因朋黨之爭而衰微,終於導緻國力耗竭,小人當政。

    凡是讀《水淋傳》的人都知道當時的政治腐敗,善良的百姓都因躲避稅吏貪官,相繼身入綠林而落草為寇,成了梁山上的英雄好漢了。

     在蘇東坡的青年時期,朝廷之上有一批淳儒賢臣。

    到北宋將亡之際,此等賢臣已悉數凋零,或是丟官去位。

    在朝廷第一次迫害儒臣,排除禦史台的守正不阿之士,而由新法宰相王安石位置的若於小人取而代之,此時至少尚有二十餘位純良儒臣,寧願遭受奸究之毒手,不肯背棄忠貞正義。

    等到第二次黨爭禍起,在愚癡的童子帝王統治之下,忠良之臣大多已經死亡,其餘則在流謫中棄世。

    宋朝國力之消弱,始自實行新法以防"私人資本之剝削",藉此以謀"人民"之利益,而由一個狂妄自信的大臣任其事。

    對國運為害之烈,再沒有如庸妄之輩大權在握,獨斷獨行時之甚的了。

    身為詩人哲人之蘇東坡,拼命將自己個人之平實常識,向經濟學家王安石的邏輯對抗。

    王安石鼓吹的那套道理與中國當時所付出的代價,至今我們還沒有弄個清楚。

     王安石在熱衷於自己那套社會改革新法之下,自然為目的而不擇手段,自然會將倡異議之人不惜全予罷黜,一項神聖不可侵犯的主張,永遠是為害甚大的。

    因為在一項主張成為不可侵犯之時,要實現此一目的的手段,便難免於殘忍,乃是不可避免之事。

    當時情況如此,自然逃不出蘇東坡的慧眼,而且茲事體大,也不是他可以付之輕鬆詼諧的一笑的。

    他和王安石是狹路相逢了;他倆的衝突決定了蘇東坡一生的宦海生涯,也決定了宋朝帝國的命運。

     蘇東坡和王安石,誰也沒活到親眼看見他們相爭的後果,也沒看到北方異族之征服中國,不過蘇東坡還活到親眼看見那廣事宣傳的新政的惡果。

    他看見了王安石那麼深愛的農民必須逃離鄉裏,並不是在饑謹旱澇的年月,而是在五穀豐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