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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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菡比我更清楚這一點,”皓天繼續說:“那晚,我找到她的時候,她曾費盡心機,想讓我了解這項事實:我們三個人不可能生活在一起。

    可是,當時我想不通,我強迫她回來,逼得她編出一個同居者來。

    我……”他又深吸了一口煙,濃濃的噴到空中去。

    “我居然會相信!碧菡,那幺純情的、天真的小女孩!我……是個傻瓜!是個混球!”他的聲音喑啞了。

     “現在,她走了!她不會讓我再找到她了!她決不會了。

    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她即使還活着,我也永遠找不到她了。

    ” 他看着那滿屋彌漫的煙霧,依稀仿佛,記起他們三個在榮星花園中,第一次提起“碧雲天”三個字的時候。

    當時自己就曾有過不祥的感覺。

    果真,現在,正符合了:“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的句子。

    他側過頭去,心中的那股怛恻之情,緊緊的壓迫着他。

     在這一刻,那份黯然神傷和心魂俱碎的感覺,震痛了他每一根神經。

    依雲的眼淚浸濕了他胸前的衣服,她低低的說:“皓天,我們怎幺辦?我們怎幺辦?失去了碧菡,我們還能相愛嗎?” 他心中抽搐,他知道她所恐懼的,他緊攬着她的頭。

     “依雲,”他懇切的說:“碧菡在我們這幕戲裡,從頭到尾就是一個犧牲者,如果我們再不相愛,如何對得起離我們而去的碧菡?” 依雲痛楚的閉上眼睛,緊緊的依偎着皓天。

     日子一天天的流過去,正像皓天所預料,碧菡音訊全無。

     所有的找尋和期待都成了泡影。

    歲月卻自顧自的滑過去,地球自顧自的運轉,季節自顧自的變換,就這樣,由秋而冬,由冬而春,由春而夏,一年的時間,就這樣慢慢的,慢慢的消逝了。

     高家在表面上又恢複了平靜,皓天照樣早出晚歸的上班下班,依雲在家幫忙高太太料理家務,高繼善忙着他自己龐大的事業,悄悄的歎息“繼承無人”。

    高太太再也不敢談“孫子”的事,傳宗接代那一套,在高家更是絕口不提的事情。

    大家都不願再觸到那舊有的傷痕,生活也就在這種小心翼翼的情況下過去了。

     可是,這天晚上,門鈴突然響了起來。

    依雲、皓天和高繼善夫婦剛好都在家,全坐在客廳裡看電視。

    阿蓮去開了門,隻聽到她“咦”的叫了一聲,接着,就是個年輕少女的聲音在問:“是不是都在家?” “在,在,在。

    ”阿蓮一疊連聲的回答。

     皓天站起身來,不知所以的變了色。

    大門口,走進一個身材修長,面貌秀麗的少女來,她滿面含笑,滿眼含淚,她懷裡緊抱着一樣東西。

     “碧荷!”皓天啞聲喊。

     “我給你們送一件禮物來!”碧荷說,一步步的走向皓天,把懷裡抱着的一個小嬰兒,鄭重的交到皓天的手中。

    “是一個男孩子,今天剛滿一百天!” “碧荷!”皓天喊着,望着手裡的孩子,那嬰兒正張着一對烏黑的大眼睛,注視着他的父親,他那小小的嘴,在一個勁兒的猛吮着自己的大拇指。

    高太太撲了過來,一看到那嬰兒,她立刻失聲痛哭了起來,叫着說:“皓天,他長得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伸過手去,她迫不及待的接過了孩子,高繼善和阿蓮都圍了過去。

    依雲卻一把拉住了碧荷。

     “碧荷!你姐姐呢?” 皓天臉色蒼白,神情激動,他緊盯着碧荷。

     “告訴我!”他啞聲喊着:“碧荷!告訴我,碧菡在那兒?” “姐姐要我把孩子交給你們!”碧荷說,眼睛裡閃着淚光,唇邊帶着笑意。

    “她要我轉告你們,她會過得很好,要你們不要再牽挂她,也不要再找尋她!”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來。

     “姐姐有封信給你們!” 皓天一把接過信來,迫不及待的打開,依雲和他并肩站着,一起看了下去:“姐姐姐夫:從我有生命以來,我就一直在懷疑着生命的意義,直到這個孩子的誕生,我才真正了解了生命的意義!我愛這個孩子,超過了我愛這世上所有的東西,但是,我想,這條小生命對你們的意義,可能更超過了我!因為,他是高家的骨肉,他是應該屬于你們的,所以,我忍痛把他交給你們!我知道,他跟着你們,一定會在一片愛心及呵護下長大,那幺,我也就心安理得了。

    對一個母親而言,有什幺事比知道她的孩子幸福、快樂更好的呢?我相信,這孩子在你們的懷抱裡,有父、有母,有祖父、有祖母,他會長成一個健全優秀的男子漢!不要再找尋我經過這幺多風浪,我早就變得很堅強,我不再是一支荏弱的小草,我已禁得起狂風巨浪,我會活得好好的,你們放心!當初在病榻纏綿中,蒙你們搭救,一番知遇及救命之恩情,始終不忘,如今幸不辱命,我心堪慰。

    再有,我從沒有怨恨過你們!否則,我不會把孩子交給你們。

    我愛你們!親愛的姐姐姐夫,祝你們永遠相愛,永遠幸福!你們的小妹妹碧菡”依雲擡起頭來,滿臉的淚水。

     “碧荷,你一定要告訴我,你姐姐在哪裡?” “她已經走了。

    ”碧荷說:“她們孩子交給我,叮囑了幾句話,她就走了。

    她還說……”她看着皓天。

     “還說什幺?”皓天急急的問,他眼眶發紅。

     “她說,如果你還懷疑孩子的血統,可以帶他到醫院裡去,做最精密的血液檢查,可以查得清清楚楚。

    ” 皓天閉上眼睛,用手扶住頭,他臉白如紙。

     “她連一個道歉的機會都不給我!”他喃喃的說。

     “你錯了,高哥哥。

    ”碧荷穩重而安靜的說:“你不需要對姐姐道歉,因為她早就不怪你了!”她直視着他。

    “姐姐說,嫉妒是愛情的本能,她不能怪你的嫉妒!不能怪你愛她!”碧荷的眼睛清亮得一如她姐姐。

    “高哥哥,你該安慰了,你一生,得到了兩個女人最深切的愛!” 皓天深深的望着碧荷,他眼裡蓄滿了淚水。

    那孩子“咿咿唔唔”的,在高太太、高繼善、依雲、阿蓮的懷裡傳來傳去。

    皓天看看孩子,問:“小孩──有名字嗎?” “姐姐叫他──天理。

    ”碧荷說:“她說,天理可能會來得很遲,但是,畢竟是來了!” 天理!碧菡一天到晚在雲中霧中找天理!天理!他走了過去,抱過自己的兒子來,望着那張清秀的、小小的臉龐,一半兒像碧菡,一半兒像自己。

    那份父愛的本能已牢牢的抓住了他。

    他抱緊了孩子,淚水滴落了下來,他輕聲的呼喚着:“天理!高天理!你會長成一個又壯又大的孩子!不管‘天好高’,你都存在着!天理,高天理!” 依雲撥弄着孩子的衣襟。

     “咦,”她說:“孩子脖子上有條鍊子。

    ” 他們解開孩子的外衣,發現他脖子上系了一條項鍊,項鍊的下面,是一朵“勿忘我”!正像當年碧菡設計了,代表全班送給依雲的一模一樣!依雲含淚撫摸那朵勿忘我,翻轉過來,他們發現那朵花的背面,刻着幾行字:“生命是愛,生命是喜悅,生命是希望!” 他們全都圍着那孩子,靜悄悄的,陷在一種近乎虔誠的情緒裡。

     孩子用手在空中抓着,眼珠烏溜溜的望着這新奇的世界,唇邊漾開了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

     ──全書完── 一九七四年一月九日夜初稿完稿 一九七四年一月廿九日修正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