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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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隻有一些蒙蒙亮,俞碧菡就陡然從一個噩夢中驚醒了。

    翻身坐起來,她來不及去回憶夢中的境況,就先撲向床邊的小幾,去看那帶着夜光的小鐘,天!五點過十分!她又起晚了,有那幺多事要做呢!她慌忙下了床,光腳踩在冰涼的地闆上,一陣寒意從腳底向上沖,忍不住就連打了幾個寒戰。

    摸黑穿著衣裳,她悄悄的,輕手輕腳的,别吵醒了同床的妹妹,别吵醒了隔房的媽媽爸爸,别吵醒了那未滿周歲的小弟弟…… 穿好了衣服,手腳已經凍得冰冰冷。

    天,冬天什幺時候才會過去呢?望望窗外,淅瀝的雨聲依舊沒有停。

    天,這綿綿細雨又要下到哪一天才為止?回過頭來,她下意識的看看同床的大妹,那孩子正熟睡着,大概是被太薄了,她不勝寒瑟的蜷着身子,俞碧菡俯下身去,輕輕的把自己的棉被加在她的身上。

    就這樣一個小小的驚動,那孩子已經驚覺似的翻了個身,呓語般的叫了一聲:“姐姐!” “噓!”她低語,用手指輕按在大妹的唇上,撫慰的說:“睡吧,碧荷,還早呢!到該起床的時候我會來叫你!睡吧!好好睡。

    ” 碧荷翻了個身,身子更深的蜷縮在棉被中,嘴裡卻喃喃的說了一句:“我……我要起來……幫你……” 話沒有說完,她就又陷入熟睡中了。

    碧菡心中一陣怛恻,才十一歲呢!十一歲隻是個小小孩,小小孩的世界裡不該有負擔,小小孩的世界裡隻有璀璨的星光和五彩缤紛的花束……小說中都是這樣寫的,童年是人生最美麗的時光!昨天放學問家,她發現碧荷面頰上有着瘀紫的青痕,她沒有問,隻是用手撫摸着碧荷的傷痕,于是,碧荷淚汪汪的把面頰埋進她的懷裡,抽泣着低喚:“姐姐!姐姐!” 一時間,她摟緊了妹妹的頭,隻是想哭。

    可是,她不敢哭,也不能哭。

    就這樣,已經惹惱了母親,原來她一直在窗口望着她們!“□啦”一聲,她拉開窗子,一聲怒吼:“你們在裝死呀?你們?碧菡!你搗什幺鬼?一天到晚扮演被晚娘虐待的角色,現在還要來教壞妹妹!難道我還對不起你們嗎?你說你說!我們這種家庭的女兒,幾個能念高中?給你念多了書,你就會裝神弄鬼了……” 小碧荷吓得在她懷裡發抖,掙紮着從她懷中擡起頭來,她發青的小臉上擠出了笑容:“媽,姐姐隻是抱着我玩!”她笑着說,那幺小,已經精于撒謊和掩飾了。

    “玩!”母親的火氣更大了。

    “你們姐妹倆倒有時間玩!我一天從早忙到晚,給你們做下女,做老媽子,侍候你們這些少爺小姐!你們命好,你們命大,生來的小姐命!我呢?是生來的奴才命……玩!你們放了學,下了課,念了書,在院子裡玩!我呢?燒飯、洗衣、擦桌子、掃地、抱孩子……我怎幺這樣倒黴!什幺人不好嫁,要嫁到你們俞家來,我是前八百輩子欠下的債,這輩子來還的嗎?要還到什幺時候為止?……” 母親的“抱怨”,是一打開話匣子就不會停的,像一卷可以輪放的錄音機,周而複始,周而複始,永遠放不完。

    碧菡隻好-開了碧荷,趕快逃進廚房裡,去淘米煮飯,而身後,母親那尖銳的嗓子,還一直在響着,昨天整晚,似乎這嗓音就沒有停過。

     可憐的小碧荷!可伶的小碧荷!她出世才兩歲就失去了生母,難怪她常仰着小臉問她:“姐姐,我們親生的媽媽是什幺樣子?” “她是個非常美麗非常溫柔的女人。

    ”她會回答。

     “我知道,”碧荷不住的點頭。

    “你就像她!姐姐,你也是最美麗最溫柔的女人!” 她怔了。

    每聽到碧荷這樣說,她就怔了。

    是的,自己長得像母親。

    可是,在記憶中,母親是那樣細緻,那樣溫存,那樣體貼!自己怎幺能取母親的地位而代之!怎能照顧好弟弟妹妹? 輕歎了一聲,碧菡驚覺了過來,不能再想心事了,不能再發呆了,今天已經起得太晚,如果工作做不完,上學又會遲到,再遲到幾次,操行分數都該扣光了。

    前兩天,吳教官已經把她訓了一頓:“俞碧菡!你怎幺三天兩頭的遲到?你是不是不想念書了?!” 不想念書了?不想念書了?天知道她為了“念書”付出多大的代價!多少的掙紮!永遠記得考中高中以後,她長跪在繼父繼母的面前,請求“念書”的情況:“如果你們讓我念書,我會一生一世感激你們!下課之後,我會幫忙做家務,我會一清早起來做事!請讓我念下去!請你們!” “哎!”繼母歎着氣:“我們又不是百萬富豪的家,也不想出什幺女博士,女狀元。

    女孩子嘛,念多少書又有什幺用呢?最後還不是結婚、嫁人、抱孩子!” “碧菡,”父親的話卻比較真實而實際:“我雖然不是你的生父,也算從小把你帶大的,我沒有念過多少書,我隻能在建築公司當一名工頭!我沒有很多錢,卻有一大堆兒女,我要養活這一家人,沒有多餘的錢給你繳學費!不但如此,我還需要你出去工作,賺錢來貼補家用呢!” “爸爸,求你!求你!我會好好念書,我會申請清寒獎學金!我自己解決學費問題!等我将來畢業了,我賺錢報答你們!爸爸,求您!求您!求您……” 她那樣狂熱,那樣真誠,那樣哀求……終于,父親長歎了一聲,點下了他那有一千斤重般的頭。

    于是,她念了高中,母親的話卻多了:“奇怪,她又不是你親生的,一個拖油瓶!你就這幺寵着她!我看呀,你始終不能對你那個死鬼太太忘情!如果你還愛着她,為什幺娶我來呀?為什幺?為什幺?” “我是為了碧菡,”父親的聲音有氣無力的:“十五歲的小孩子,不念書又能做什幺事呢?” “可做的事多着呢!隻怕你舍不得!”繼母叫着說:“隔壁阿蘭開始做事的時候,還不是隻有十五歲!” 阿蘭!阿蘭的工作是什幺?每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淩晨再帶着一臉的疲倦回來。

    碧菡機伶伶的打了幾個冷戰,從此知道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是岌岌可危的。

    念書,她加倍的用功,加倍的努力,隻因為她深深明白,對于許多同學而言,念書是對父母的一項“責任”,可是,對她而言,“念書”卻是父母對她的“格外施恩”。

    不想念書!吳教官居然問她是不是不想念書了?唉!人與人之間,怎會有那幺長那幺大的距離?怎能讓彼此間獲得了解呢? 走進了廚房,第一步工作是淘米煮稀飯,把飯鍋放在小火上煨着。

    乘煮飯的時間,她再趕快去拿了髒衣服的籃子,坐到後院的水喉下搓洗着。

    一家八口,每天竟會換下這幺多的髒衣服,她拚命搓,拚命洗,要快!要快!她還要裝弟妹們的便當呢!怎樣能把一個人分作兩個或分作四個來用?肥皂泡在盆子裡膨脹,在盆子裡擠壓,在盆子裡破裂,冰冷的水刺痛了她的皮膚。

    後院的水龍頭雖在牆邊,那窄窄的屋檐仍然擋不住風雨,雨水飄了過來,打濕了她的頭發,也打濕了她的面頰……她望着那盆髒衣服,手在機械化的搓揉,腦子裡卻像萬馬奔騰般掠過了許許多多思想。

    她想起蕭老師,那年輕的代課老師,前兩天,她竟把她叫到教員休息室裡,那樣熱心的告訴她生命的意義:生命是喜悅,生命是愛,生命是光明,生命是希望……蕭依雲用那樣發着光彩的眼睛望着她,那樣熱烈而誠懇的述說着:生命!生命!生命!生命是一切最美、最好、最可愛的形容詞的堆積!她搓着那些衣服,用力的搓,死命的搓,手在冷水中浸久了,不再覺得冷,隻是熱辣辣的刺痛。

    屋檐上有一滴雨珠,滑落下來,跌進她的衣領裡。

    同時,兩滴淚珠也正輕悄的跌落進洗衣盆裡。

    “俞碧菡,你必須相信,不論你的出生多幺苦,不論你的環境多幺惡劣,你的生命必然有你自己生命的意義!”蕭依雲的聲音激動,眼光熱烈,滿臉都綻放着光彩:“你才十七歲,你的生命才開始萌芽,将來,它會開花,會結果,那時,你會發現你生命的價值!” 是嗎?是嗎?将來有一天,她會遠離這些苦難,她會發現生命的價值,而慶幸自己活着!會嗎?會嗎?蕭老師是那樣有信心的!蕭老師也年輕,卻不像她這樣悲觀呀!她挺直了背脊,看着那些肥皂泡泡,一時間,她覺得那些白色的泡沫好美,好迷人,那樣輕飄飄的蕩漾在水面上,反射着一些彩色的光華。

    她不自禁的用手撈着那些泡泡,水泡浮在她的掌心中,她出神的看着它們,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