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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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我想見他,可是噬骨的恐懼又讓我無法再向前一步,我不敢見他了,我竟然不敢再看他一眼。

     我在角落中僵硬地立了許久,直到那扇門又被推開,兩個人走出來,夕陽西落,将他們的身影在地上拖得斜長,有一個人的甚至幾近覆蓋到我的腳面。

     我突然停了呼吸,隻是這一點小小的影子,都讓我想蹲下身去,輕輕地攏在手裡。

     他們在說話,灰色長發的男人唠唠叨叨地。

     “我不贊同你留在這裡,如果是我,就立刻帶着她遠走高飛,再也不要讓她見到任何一個故人。

    ” 嘶啞的聲音回答他,“我會帶她走的。

    ” “那你還帶她來做什麼?難道你不怕她身邊的人起疑?” “她已經與我在一起。

    ” “那又怎麼樣?如果她知道……” 片刻的沉默,然後賀南低下八度的聲音委委屈屈地響起,“好了好了,我不說了,你可以收回這種眼光了吧?我會做噩夢的。

    ” “我在這裡,自是因為她要來。

    文德總算是她的師父,她走之前想要見他一面,也屬常理。

    更何況探子來報,阿布勒也到了拓關城附近,此人曾有辱于平安,我必将其殺之。

    ” 嘶啞的聲音帶着森冷的殺氣,賀南歎口氣,“你不要整天想着殺來殺去的,小心你的那顆心,它雖然是我一手換進去的,但到底有過虧損,你又把白蟲交給了你們教主,難道你就不怕……” 我聽到這裡,腦中突然一空,緊接着身子也空了,兩隻手虛空地抓了兩下,徒勞地想抓住在我身體中瞬間消亡的東西,伸手卻隻有一場空,而後整個世界都變得白茫茫,死寂一片。

     “誰?”黑影随着聲音一同到我面前,劈面就是一道寒風。

     我沒有閃避,也不知道如何閃避,眼睜睜地看着那道烏光卷住我的脖子,将我狠狠地拖了過去。

    身體從粗糙的石闆地面上擦過,我看着血痕從露在衣外的皮膚上清晰地浮現卻感覺不到一點疼痛。

     多好,原來我已經沒有了任何感覺。

     “是誰?”賀南急問。

     莫離不答,隻低下頭來看了我一眼,冰冷的一雙眼睛。

     我在他的眼裡看到一個表情空洞,如同屍體一般的陌生人,一張蠟黃的臉,隻是一雙眼睛是血紅色的,像是随時都會滴出血來。

     “是個小兵,是軍隊派來監視你的?”賀南隻看了一眼就把頭扭開,“也太醜了。

    ” 門又開了,青衣趕出來,“尊上,我聽到有異響……” 莫離再看我一眼,直起身來,對賀南道:“你可以走了。

    ” 賀南就沒好氣了,嘴裡叽裡咕噜的,不外乎是他過河拆橋之類的話,走出幾步又回頭,對他叫了一句:“别忘了你答應我的東西,死了就什麼都沒了啊。

    ”一臉的放心不下。

     莫離将我帶進屋子,也不收回捆在我身上的鞭子,隻讓我坐在椅子上,一個人沉默許久,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有一段時間隻是睜着眼睛,卻什麼都看不到,慢慢眼前有了些輪廓,但除了他之外,什麼都是模糊的。

     他居然在寫字,一個人坐着,手裡執着筆,在鋪開的白紙上慢慢地寫着。

     我想起自己是見過他寫字的,就在非離莊的大堂上,提筆回複我師父的拜帖,下筆動如流水,字字鐵畫銀鈎,可此時卻慢了下來,落筆時微垂着眼,臉上帶着沉思的表情,寫不多時便停頓,數行字寫了許久。

     夕陽漸落,淡紅的光線從窗外透進來,盡染他的眉睫,側臉的每一寸都是我閉上眼就能描摹而出的熟悉的線條。

     可是他不是他! 我就這樣呆呆地看着他,空着身體,空着心,卻沒有辦法移開自己的目光。

     師父沒有錯,成平、成衛沒有錯,就連他也沒有錯,這世上唯一錯的就是我,還錯得那麼離譜與可怕,一廂情願地認為他就是我找的那個人,一廂情願地以為他就是我要的那個人,其實他不是,他從來都不是。

     可是我愛他。

     我聽到碎裂的聲音從我的身體裡發出來,失去的感覺又一樣一樣地回來,心髒每一寸的跳動都帶來巨大的痛楚,這痛楚是一雙手,将我憑空撕碎,碾壓,蹂躏,将我直搗入最深的地獄裡去,永世不得超生。

     我竟然愛他! 我愛的那個少年,他為了放棄了一起,他帶我絕地求生,他從沒有放開過我的手,他一直到死都是那麼的溫柔。

    可是我做了什麼?我竟然愛上了另一個人! 這個人,拿走了他的心髒,拿走了他的生命,他隻是像他,他隻是像!我卻把他當做他,把他當做自己最親愛的人,與他擁抱,親吻,渴望他的笑容,貪戀他的溫存,恐懼與他的分别,想要與他天南地北,一生一世。

     我為什麼還要活着?我應該去地獄,我應該跪在那個少年面前痛哭流涕地請求他的原諒,我應該在三年前就與他一起死掉,那樣才是我想要的人生,那樣才是我應得的人生! 莫離突然擲筆,不再寫下去,轉過身來面對我。

    我與他目光相對,心中猛烈激蕩,喉嚨一腥,竟像是要噴出血來。

     他走過來,低聲如耳語。

     他叫我:“平安。

    ” 他認出我。

     他從來都沒有認錯,錯的隻是我。

     夕陽正在收斂它的最後一絲光芒。

    他背對着窗,面容都落在陰影中,模糊一片。

     沒有人制住我的穴道,那條長鞭不過是松松地搭在我的身上,比起束縛來,更像是一個被刻意留下的印記。

     我沒有說話,也說不出話來,我隻是慢慢地将搭在我身上的鞭子拉了下來,然後立起身來,向後退了一步。

     就像是他過去經常做的,不要我太過靠近他。

     他身子動了一下,連着地上的影子都輕輕地一抖,就連這影子,剛才都讓我想蹲下身去,輕輕地攏住它,可是我不能。

     我再也不能了。

     他看着我,又低低地叫了一聲:“平安。

    ” 這樣的重複,對他來說,幾乎已經是懇求了。

     他果然是知道的,他早已經知道了,知道我——要的不是他。

     我手頭,又向後退了一步。

     他面色一凝,再看我時,目中已經露出些狠絕的神色來。

     我竟沒有一點害怕,隻開口,沙啞的聲音讓自己都覺得陌生。

     我說:“沒用了,我要的不是你!” 門被砰的一聲推開,有人立在門口,白衣勝雪,青衣氣喘籲籲地奔進來,“文先生,你不能……” 文德沒有一句客套,隻是向我伸手。

     很輕的風聲,從我耳邊掠過,是莫離,轉瞬躍到我的身前。

    他在自己的地方都換了一身绯色,與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因為離得近,落下時衣擺擦過我的臉,冰涼如水的感覺。

     “青衣,你出去。

    ” 青衣像是遲疑了一下,但還是退出去了,但隻是退到門外數尺便停了,也不關門,雙手攏在袖子裡,盯着屋子裡的情況,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莫離又開口,“到門口守着,攔不住他,你還要讓别人也随便進出這裡不成?” 青衣臉一白,略一躬身,然後默默地轉身出去了。

     院子裡安靜下來,莫離不說話,文德也沉默,空氣仿佛被什麼東西給凝住了,令人呼吸困難。

     “莫先生,我是來帶她走的,還請你高擡貴手,不要阻攔。

    ”文德先開口。

     “破門而入?”莫離冷笑。

     “是我一時心急,抱歉。

    ” “這裡哪有文先生要的人?”莫離并未移動腳步。

    我被籠罩在他投下的陰影中,黑色的影子像是一張網,窄窄的,卻找不到任何出口。

     文德看我一眼,直截了當地道:“平安,你過來。

    ” 我就是一震。

     “你休想。

    ”莫離突然開口,聲音轉冷。

     “莫先生,過去平安與你之間或許有些誤會,但她現憶已醒悟,也有了悔意,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強人所難?” 我茫然地聽着,不知道師父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了。

     莫離沉默,突然轉過身來面對我,就這樣門戶大開地把背後留給文德,隻是看着我。

     他開口,啞着聲音,短短的幾個字,問我:“你後悔了?” 我在他的目光中發抖起來,抖得太過厲害身上那樣簡單的一件兵袍都在簌簌的響。

     “平安,你過來。

    ”師父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猛地轉頭,隻看到他向我伸出的一隻手。

     我已經沒有了思考的能力,像一個即将要溺水的人隻知道抓住眼前出現的任何東西那樣,身體一晃便蹿了過去,死命地握住了那隻白色的手。

     手腕被突然出現的冰冷手指帶了一下,在我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的時候,身邊一聲悶響,氣浪翻滾,幾乎将我拍飛出去,再等我擡頭,自己已經被文德帶到了門外,屋裡一片狼藉,那張原本鋪在桌上的宣紙在氣浪中瞬間粉碎,一片片零散飄落下來,落在立在屋子當中的那個人的臉上身上,紛紛揚揚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雪。

     文德的袍袖仍舊膨脹着,暮色中無風自動,不知凝聚了多少内力,帶着我倒退着飛到院落之中之後立刻提起縱身,轉眼又躍上了屋檐。

     砰的一聲響,是青衣從大門外沖了進來,急着往屋子裡去。

    我眼前模糊一片,身上像是被去了骨,又被文德握住了手,一絲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隻是眼睛能看到的最後一幕情景如同烙鐵一樣迫着我的神經,讓我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聲。

    身體也不自覺地掙紮起來。

     耳裡突然有清冷的聲音鑽進來,冰鑽子那樣一直打進我的身體深處。

     是文德,在我耳邊道:“不要回頭,那不是他!” 我所有的動作都在一瞬間靜止了下來。

    文德飛身再起,慶城縱雲是何等的功夫,眨眼就将那個小小的院落遠遠抛在身後。

    夕陽盡落,那尋常院落與最後一絲陽光一同湮滅,再也不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