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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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金水鎮 我一直覺得,人要是死了,應該是一個無知無覺的過程,但是漫長的安靜與黑暗之後卻是痛,火燒火燎的痛,從四肢百骸中燒開來,我像一條被迫離開水的魚,被死死按倒在火爐上方,一寸寸地被烈焰焚烤。

     原來我沒有死。

     每次在我無法忍受的時候,就有一股溫暖剛強的内力緩緩流入,後來卻有了變化,變得沉穩如水,沿着我的周身經脈遊走,緩解我的痛苦,讓我得到喘息,直到我再次回到長久的安靜與黑暗中去。

     這樣循環反複,當我最後一次從黑暗中醒來的時候,雖然痛苦仍在,但卻不是令人無法忍受的了,身體的感覺一樣一樣地回來,我聞到溫暖的食物的味道,聽到隐約的鳥叫聲,還有人走動的聲音,最後是交談聲。

     “我來看看我家小師妹有什麼不可以,你們也太霸道了。

    ” “平安還沒醒呢,你們慶城山的人最麻煩,來來去去沒個停。

    ” 竟然是大師兄和紅衣的聲音……我眼睛睜不開,心裡已經高興起來,前所未有地覺得天下大同了。

     “你們聖火教的才過分,一路上把我們小師妹關在你們右使的馬車裡,男女授受不親……” 我眼睛睜不開,心裡已經在歎。

     好久不見大師兄,沒想到啰嗦更勝數月前一籌。

     “尊上為平安療傷呢!男女授受不親有什麼關系,你哪隻眼睛看到他們不親了?平安根本就已經親的是我們尊上的人了。

    ”紅衣伶牙俐齒,聲音又快又催,大師兄哪裡跟得上,當場崩潰。

     “為平安療傷的還有我們三莊九派的成衛先生呢!還有我師父呢!誰說平安是,是……的人了?我們慶城山同意了嗎?我師父同意了嗎?” 大師兄還是跟過去一樣,動不動就擡出師父這個殺手锏來,我卻聽得情急,一想到師父也來了,掙紮間隻想決點睜開眼睛,向他們問個清楚。

     “你們同不同意有什麼關系?平安又不是你們家養的小狗。

    ”紅衣哼了一聲。

     “你……” 紅衣說起話來太讓人應接不暇了,我幾乎可以聽到大師兄砰裂的聲音。

     然後,所有的聲音都停了。

     出什麼事了?我茫然地聽着,門被推開的聲音響起,還有腳步聲,屋裡的空氣似乎是靜止的,那腳步聲便更顯得清晰如在耳邊。

     我的心快速地跳起來,疼,但是克制不住。

     又有推門聲,聒噪的聲音,“你走得那麼快幹什麼?趕了這麼些天,我渾身骨架子都給馬颠散了,等等我。

    ” 我認得這聲音,但睡得太久了,腦子不夠用,一下子竟有些想不起來是誰。

     “你過來看她。

    ”另一個聲音随之響起,心窩上方那個最疼痛的地方傳來很輕易的觸碰,即使是隔着布料,都覺得那隻手在緊張。

     莫離來了! 我在黑暗中掙紮,恨自己竟然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既不能擡起眼皮,更無法發出聲音。

     “哦,我來看看。

    ”另一人走上來,我脖子一涼,該是被他掀開了衣襟。

     然後我就聽見莫離突然冷下來的聲音。

     “賀南!” 真不客氣,連先生兩個字都省了。

     賀南叽裡呱啦的聲音随即響起,“幹嗎?這都不給看我怎麼醫她?你不是真以為我已經神到能夠隔空診療的地步了吧?” …… “你别在這兒呆着了,出去出去,記得别讓那個唠唠叨叨的小子進來纏着我就行。

    成家的後代越來越不像話了,見人就是自來熟,我哪來那麼多工夫回答他的問題。

    ” 我猜賀南說的是成衛,成平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話的男人,成衛跟他雖然是親兄弟,但确實愛說話。

     可是,再怎樣的愛說話,與聖手先生這位大話痨相比,那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莫離一聲不發。

    我怕他真的走了。

     情急間更是掙紮着想睜眼,沒想到門外忽然又有聲音,是青衣的。

     “尊上,有教中來的急信。

    ” 莫離嗯了一聲,然後略微停頓了一下。

    賀南又說話,好像還在繼續推他。

     “走吧走吧,留個安靜地兒讓我看看她,放心,我不會吃了她的。

    ” 莫離終于走了,門輕輕響過,室内安靜下來。

    我急得想咬人,眉心突然有些微刺痛的感覺,眼皮像是被某根神經撥了一下,然後猛地睜開了。

     長久黑暗之後,眼前出現的任何一點光亮都讓我覺得刺痛,眼前隻有一團模糊的光影,然後身上又傳來幾下輕刺。

     “好了,這群傻瓜,都看不出來你已經醒了。

    小平安,我來了,感動不?” 眼裡的刺痛稍稍退卻,我終于能夠清楚地看到立在我床前的男人。

    賀南還是老樣子,灰色的頭發垂落兩邊,一張看不出年齡的臉,帶着點風塵仆仆的味道。

     我眨眨眼,雖然心口仍是疼痛不堪,身上還插着那麼些金針,但在這一瞬間,居然覺得高興。

     這些年來,我也不是第一次死裡逃生了,但從未有一次會是這樣,還未睜開眼就能感覺到,所有我想要見的人都在我身邊——至少也是在離我很近的地方。

     賀南低着頭檢視我的傷口,嘴裡發出啧啧的聲音。

     “差一點就把心髒穿了個透,成家那小子處理得還可以嘛,嗯……”他看着看着就開始摸下巴,“這種縫法會留疤的,你家小莫以後會介意嗎?”我一開始還安安靜靜地聽着,聽到這裡就忍不住臉紅了,想叫他閉嘴,嘴一張沒說出話來,先嗆咳了一聲。

    他笑了,“睡了幾天說不出話來了吧?”說完手指間又拈了一根金針。

     “别紮了……”我掙紮着說話,卻聽到自己發出來的聲音變得又怪又啞,沙石縫磨出來的那樣。

     他哪會理睬我,仍是運指如風,在我身上又插下數根金針,還在落針的間隙與我說話。

     “我來了就不用怕了,保準你好了以後還是那個又白又嫩活蹦亂跳的小平安。

    對了,那傻小子怎麼跟中原白道裡的人混到一起去了?慶城山的人都在這兒,吓了我一跳。

    ” 我被他這樣一輪猛紮,居然能夠說話了,雖然還有些氣息不穩,但總算一句話完完整整地吐了出來。

     “這是哪兒?” “金水鎮。

    莫離帶你過來的,聖火教裡有好些人也在這兒,那教主好像又突然變成明白人了,所以你家莫離就又重掌大權了,高興嗎?” 莫離帶回的證據起作用了吧?我沒想到事情這麼順利,但又知道賀南根本說不清事情經過,索性不問了。

     等莫離回來了,他自然會告訴我發生過什麼。

     所以我說:“替我找我師父文德,我要見他……” 莫離在,文德也在,他們是怎麼走到一起的?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須得告訴我師父,我的身份已經被洩露了,我不能再安安穩穩地假裝自己就是慶城平安,我更不能讓慶城山上的任何人的安危因為我的原因而遭到威脅。

     在我身邊已經死去太多的人了! 賀南嗯個一聲,然後彎眉皺臉地做出個奇怪表情來,“你第一個要見的是别人?可憐那傻乎乎的臭小子,愛你愛得不但晝夜兼程将你從墨固邊關帶到這裡,還馬不停蹄地找我來救你,馬都跑死幾匹了呢!想不到你醒過來第一個要見的還是别人,小平安啊,你這麼快就移情别戀了啊?大哥對你好失望啊……” 賀南還是一如既往的夾纏不清,要不是我現在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真想一腳踹過去。

    我怎麼會不想見莫離?但是我已經聽到了他,感受到了他,我比誰都知道他不會再丢下我一個人。

    我與他來日方長,急什麼! 他見我瞪他,立刻露出哀怨的表情來,“你瞪我!我趕了幾天幾夜的長路過來醫你,你瞪我。

    ” 我喘口氣,接着說:“我要見我師父。

    ” 他索性一屁股在床邊坐下了。

     “不行,你現在剛醒過來,不宜見人,太傷神了。

    ” 我咬牙,氣湧上來,聲音立刻開始斷續,“那你,你……” 他露出一個“你看吧”的眼神,又将插在我眉心間的金針旋轉了一下。

    待我氣息平緩之後又說:“我不一樣,我現在是你的醫師,我不在你旁邊,誰在你旁邊?” 我氣極,偏過頭去不看他,緩過這口氣之後又道:“成衛醫好我的。

    ” 他跳起來,大受侮辱的樣子,“那小子是做得不錯,可醫好你?算了吧,要不是這幾天有人用深厚内力替你吊着命,你能不能醒過來還是未知數呢,說不定根本撐不到今天。

    ” 我沉默了。

     賀南見我不說話了,又露出得意洋洋的樣子來,“所以啊,如果是我在這兒,根本用不着那麼麻煩,不就是被人用箭對穿了一下嗎?我還醫過心脈全碎命在旦夕的,替那小子換了一整顆心呢!那小子現在照樣活蹦亂跳的。

    ” 我頭一次聽說這樣神乎其神的事情,情不自禁也啊了一聲,“你……你給誰換過心?” 我這句話剛說完,半晌聽不到賀南的回答。

    我還想追問,他卻已經偏過臉去不看我,側臉有極其懊惱的表情,又極力掩飾,顧左右而言他。

     “這也不算什麼,沒什麼可多說的。

    ”賀南說完站起來,“我還是去給你準備點傷藥,你乖乖躺着,别說話了,胡思亂想也不要,免得影響恢複。

    ” 說完就走了,背影倉皇,簡直是落荒而逃。

     賀南出去了,走得匆匆忙忙,最後還把門牢牢帶上,真像是怕誰會進來打擾我休息那樣。

     我就這樣渾身插着金針仰天躺着,跟個針包一樣。

    雖然賀南确實針炙了得,這樣紮了幾針我連疼痛都輕了許多,但造型如此狼狽,萬一有人進來,豈不是讓我顔面掃地? 算了,我還有什麼顔面可顧忌的呢?我從第一皇女淪落為皇家的第一丢臉女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我原本想出聲叫人替我找師傅來,後來想想外頭說不定全是莫離的手下,他們對文德更沒有好感,叫了也是白叫。

     我躺了一會兒,這時候身上已然不太痛了,但什麼都不能做,漸漸就有些迷迷糊糊起來,正有些要睡不睡的當口,忽然又聽到門響。

     我猛睜眼,一團白影已經到了床前,居高臨下的與我對視了一眼,見我醒着也沒有彎一彎腰,隻欠身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

     這種泰山崩于眼前而照樣冷臉不眨眼的氣質,除了我師父還能有誰? 我驚喜,雖然明知師父不喜歡,但仍是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