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丁玲女士》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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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她又能如何堅毅沉着支持下去,當政府同商人既一面在合作情形中提倡一種腐爛民族感情糟蹋民族精力的消遣文學,一面又毀滅摧殘這種有希望的作家時,這人終于便在如何悲慘境遇中死去。

    但我的意思,卻是要你們從這個人的際遇中,明白你們自己所在的國家,是個什麼樣胡塗愚昧的國家。

    活到這種國家中,年青人不止感到死亡無時的可怕,也應感到晏然而活的可羞。

    你們若知道沉默是你們的恥辱,你們就應當用各種抗議方法,來否認這個現象。

     一個前進作家他活來時,假若他對于人生還有一點較遙遠的理想,為了接近那個理想,向理想努力,于生活中擔受任何不幸,他是不至于退縮的。

    他看準了他應取的方向,他對于他的犧牲便認為極其自然。

    他相信光明與正義所在,必不至于因為前面怵目驚心的犧牲了,就阻止了後面赴湯蹈火的繼續。

    他明白一頁較新的曆史,必須要若幹年青人的血寫成的。

    (同這個社會種種惡劣習氣作戰,同不良制度作戰,同愚蠢作戰,他就不能吝惜精力與熱血!)他們力盡氣竭後,倒下去,僵了,腐爛了,好像完事了,在一般人記憶中,初初留下一個鮮明活躍的影子,一堆日子也慢慢地把這些印象弄模糊了,拭盡了。

    可是,他們卻相信,他們強悍的生,悲慘的死,是永遠不會為你們年輕人忘掉的! 你們呢?是不是就震于威勢低首暴力對這件事不聞不問呢?死去了的,固不需靠你們争回他們再活的權利,因為這分權利他們已得不到了。

    但你們自己,若還願意活下去,且希望好好活下去,必須像一個人那麼活下去,決不像一個不刻記号的奴隸那麼活下去,在這種法律失去尊嚴生命毫無保障的國家中,是不是也稍稍覺得有一分羞辱? ………… 我在記述兩年前失蹤的海軍學生那個小冊子上,還那麼說過—— “一個人他生來倘若就并不覺得他是為一己而存在,他認真的生活過來,他的死也隻是他本身的結束。

    一個理想的建築,在那方面坍毀了,還适宜于在這方面重新打下基礎。

    ……這個人假若是死了,他的精神雄強處,比目下許多據說活着的人,還更像個活人。

    我們活到這個世界上的,使我們像一個活人,是些什麼事,這是我們應當了解的。

    ” 如今重抄下來,作為國内關心她,同情她,來讀這本書的年青朋友一點贻贈。

    至于這個人,她哭過,笑過,在各種窮困危難生活裡将一堆連續而來的日子支持過,終于把自己結束到一個悲劇裡死去了。

    她的作品與她的生活,皆顯示天才與忍耐結合而放出異常美麗的光輝。

    她贈給年青人的希望和勇氣,應當已經夠年青人立起來做個結實硬朗的人的分量了!現在這個人是業已傳說被殺了的,這個人倘若當真已經死了,她也并沒有死去,因為在你們此後生活裡,就可以發現她的精神同力量還依然繼續存在。

    用文字來寫出她的生活以及她的理想,已找尋不出什麼人,但你們年青人,尤其是女子,我希望在另一時,卻能有用自己的生活,來證明這個作家的理想的。

     甘二年六月青島 (本篇發表于1933年9月23日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第1期。

    署名沈從文。

    在《記丁玲》和《記丁玲續集》出版時,未曾收入書中。

    ——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