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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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辦理上海特務工作的某人,與×××常有過從,××說某處也有海軍學生業已槍決的消息,并且時間地址人數,與郭女士從她同鄉方面聽來的無異。

    一點希望在這方面便扭斷了。

    這惡消息讓丁玲知道時,她隻說:“我明白,我早就算定了的。

    ”從她那神情上,還可以看出一點什麼?她沉默,但卻仿佛用沉默來說明她的意見,還是上一次與郭女士會面時一樣的意見。

    “死的,倒下去,僵了,腐爛了,完事了。

    不死的呢?為了那個理想,便應當好好的活。

    不能活下去時,也決不逃避這種凄慘的死。

    生活就是這樣簡簡單單一會事,并不需要如何煩難的解釋!”她當時仿佛那麼看得簡單,此後也仍然看得那麼簡單,打發了兩年日子。

     當我把那點消息告給她時,正是我再預備過南京的前一日。

    作母親的在這方面,顯出了人類美麗少見的風度。

    隻是沉默地把熟睡着的孩子,放到小小的藤制搖籃裡去,小孩略微轉側了一下,她便把手輕輕拍着那小孩子,輕輕的說: “小東西,你爸爸真完了,他的事情還不完。

    好好的睡,好好的吃喝,趕快長大了,接手做爸爸還不做完的事情。

    ” 口中雖那麼說着,聲音卻抖着,勉力抑制着她那激動的感情。

     到後回頭來凄涼的向我笑了一下,便低下頭去,模仿男子的口吻,輕輕的罵了一句野話。

    我既然還預備過南京一趟,讓×朋友在那事情上找出一點眉目,這一來自然就無須乎趕車了。

    我想不出一句什麼可說的話。

    我隻覺得死了的,既然在這個殘酷與愚蠢的社會中死去了,死去的方式雖不相同,總而言之便是這個人業已死去,已無法再活回來了。

    問題隻是還未死去的,應當如何來好好的活下去?并且如果還要自由的有意義的活下去,又應當怎麼樣方能避去目前的危險?還有這個生命不到三月的小孩子,有什麼辦法方可以莫讓他餓死病死?這小孩子家鄉中那個老外祖母,前不多久日子裡,還寄了不少小東西來,且總希望一對小夫婦帶了孩子回去一趟,如今若知道了這件事,是不是還活得下去。

    在那方面還沒有得到上海兇信以前,這一方面又應當如何去安慰那老太太,且應當如何去哄着那老太太?我心中打量着這些問題,一時并不說話。

     她于是把手邊一張椅子,推送到我身邊,幽幽的說: “從文,你坐下來,我問你。

    你說的這件事你相信嗎?” “可以不相信,但說那個的××,他親自看過小胡的相片,那相片差不多就是多數人在那裡最後一次留影的證明。

    并且同時南京方面的朋友快信,也正提到這一點。

    同時其他也……!” 當海軍學生死去消息證實時,她在任何熟人面前,并不滴過一滴眼淚。

    她意思好像是:“眼淚算什麼東西?在風中會幹去的,用手巾可揩去的。

    ”她因此對每一個來見她對她有所慰藉表示同情的人,還隻是抿着嘴唇,沉默的微笑着,讓各人在印象中,各留下一個堅忍強毅女孩子的印象。

    她努力不讓自己為那點不幸弄衰弱,且努力把死亡看得簡單。

    但她卻是另外一種人。

     幾個極熟的朋友,就可以看得出她這種不将悲痛顯出,不要人同情憐憫的精神,原近于一種矜持。

    她其實仍然是一個多情善懷的女子,而且也不把這樣一個女子在這份不幸生活中所應有的哀恸抹去。

    但她卻要強,且能自持,把自己改造成一個結實硬朗的女人。

    因為她知道必需用理性來控制,此後生活方不至于徒然糟蹋自己,她便始終節制到自己,在最傷心的日子裡,照料孩子,用孩子種種麻煩來折磨自己精力與感情,從不向人示弱。

    當時她既不作兒女婦人的哭泣,便是此後在作品上,也從不做出那種自作多情兒女婦人的陳訴。

     綜合各方面的消息,證明了海軍學生已經不會再在這個世界同他的朋友晤面後,餘下的孤兒寡婦,此後的日子應當如何支持,乃成了當時待決的問題。

     并且那時上海方面新的謠言尚在繼續下去,各種小報常有關于此事捕風捉影的描繪,又聽說另一方而,對于這孤兒寡婦,還有一種一網而盡的計劃。

    (××方面既作得出在毫無罪名可以宣布的情形下,把一群年青人用亂槍打死,則海軍學生死去以後,他們是不是還會想方設法來處置這小小孤雛,真不能為這種×戶預作回護。

    )況且丁玲還正有人以為她已組織××××,預備在上海方面有所活動。

    種種(不實不盡的)謠言不單迷亂了××,好像同時就使×××××,也不很明白她的情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