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關燈
1944年2-6月口述,并據段畹蘭記錄整理稿修改,其中《蘇州舊日的情調》及《我的祖母》先載《田家畫報》1944年;《我的祖父》先載《努力畫報》第1卷第1期,田家出版社,1945年1月1日。

    1979年夏,據王煦華整理稿再修改,改題《玉淵潭憶往》,載《蘇州史志資料選輯》1984年9月第2輯。

     《我在北大》系1945年6-12月作。

    原載《北大化訊》第10~12期,1945年9月-1946年1月。

     我的家世 蘇州,這被譽為“地上天堂”的城市&mdash&mdash我的故鄉,又名吳縣,這“吳”字的來源,是由于春秋時吳王建都于此而得的稱呼。

    當時的蘇州是它曆史上最光榮、最燦爛的一頁,後來吳雖被越所滅,這一段吳、越之争的史實,不但今人常道,而且也被編入了戲劇。

    吳國雖亡于夫差之手,而吳縣的名稱卻因襲至今未變。

    再談“顧”姓的由來,卻又與越國有密切的聯系呢。

    吳、越之于我鄉、我姓關系如此之深,不得不在此略談一談。

    原來“五霸”之一的越王勾踐的領域,在當時記載上隻說明北至山東琅琊,而未指出西南部的界限,當然不止于發祥地會稽,從《漢書》上“百越”的記載就可證明。

    百越原是分布于閩、粵一帶的越王支系,其中一支名東越,本盤據于福建沿海,其氏為驺。

    及漢武帝封東越王搖之子期視于顧餘山(江陰山名),乃改姓顧氏,這是江南顧姓的起源,由此可斷言我的遠祖是越王支系的後裔呢。

    自漢以來,史書上屢見有聲名澎湃的江南顧氏的記載,如東漢時的顧綜,三國時的顧雍,南朝梁時的顧野王,唐朝顧況和明代顧鼎臣、顧亭林等是。

    雖然因為譜牒失散,已無明文可考這些聞人與我先祖的關系如何,然而從我先祖明末清初蔔居地唯亭與“二顧”的故鄉昆山相去如是之近,多多少少沾些血統上的關系。

     在清光緒年間所修的《重修顧氏家譜》中,第一位先祖是明朝成化年間的允齋公,此公以前的遠祖惜已失傳,無從探究了。

    允齋公時,我家是唯亭鎮上的一位大地主。

    允齋公傳子東山公,再傳到小山公,三傳到蘭台公,都是耕讀傳家,過着富裕舒适的地主生活,安居樂業,無所挂心。

    及蘭台公晚年,當明萬曆年間,不知他為了什麼,從唯亭遷居蘇州,從此我家是城裡人了。

    雖然家庭經濟的來源仍仰賴田賦,然生活的方式卻由富農而轉為市民,這是我家的第一次大轉變。

     蘭台公一傳而至嶽宗公,再傳而至大來公、松交公堂兄弟,那時已是清朝初年。

    松交公是我們先祖中鋒芒畢露的傑出人才。

    當順治皇帝初次舉行會試時,他就用舉人的資格前去應試了,結果取得了進士的身份,以後曆任浙江山陰知縣、山西靈壽知縣和吏部考功司員外郎諸職。

    他喜歡文學,和吳梅村、龔芝麓等名士交好,公餘從事于韓昌黎、溫飛卿詩集的注釋,這書是後來被收入《四庫全書》的。

    晚年住在家裡,巡撫朱國治挾了嫌怨,把他株連到“哭廟案”内,幾乎同金聖歎一起送命,幸而皇帝明白,把他釋放了。

    從他開始,我先祖乃由普通士人而步上仕宦之途,這是我家的第二次轉變。

     松交公時代不僅是我先祖史上最顯耀隆盛的一頁,也是族中人口最興旺的時期。

    松交公娶四妾,生十一子,這在家譜上是空前絕後的。

    人多并不足以稱榮,而當時文風豪氣的充溢,卻是頗足自贊的。

    例如當時風行的雅事&mdash&mdash建造私人花園,玲珑的假山,寬闊的池塘,奇花異草和三數果木雜羅其間,完全以人力造成的庭園,确實是競相傳為美談的。

    松交公時我家竟造了七個花園&mdash&mdash雅園、依園、秀野草堂、學圃草堂、寶樹園、自耕園、浣雪山房,規模都相當宏大,其中尤以松交公自己在舊學前造的雅園、第十子迂客公比連雅園造的依園、幼子秀野公在因果巷造的秀野草堂和大來公在懸橋巷内造的寶樹園為最著。

    依園内有南北朝梁代妙嚴公主的墳墓,我幼時還去看過一次呢。

    松交公諸子之間以迂客公和秀野公最風雅,都從事于刻印書文。

    而二者之中又以秀野公為著,他印有《元詩集選》,後來修《四庫全書》時把它收了進去;又印有《秀野草堂集》,更是洋洋大觀,可惜家中不曾存得原刻本,隻有一部翻印本。

    及康熙帝下江南時,風聞我家文風之盛,乃譽曰“江南第一讀書人家”。

    其時我家的氣勢,本已很可觀,及得此崇譽後,更有不可一世的氣概,不但在大廳上高高懸挂着“江南第一讀書人家”的大匾,凡與親友交往的名片、禮券、禮匣上都印着這一句話,以示榮崇。

    秀野公确不負此譽。

    秀野公号俠君,極嗜酒,家中每有客來,必先敬以酒二盅以代茶,俟主賓歡飲後,始叙正事,故當代人送他一個綽号曰“酒帝”,他的酒量自可不言而喻。

    又好刻印,所以他造的花園因此得名。

    現在秀野草堂已成了我家的祠堂。

    當時雄偉奇觀的七個花園,而今除了寶樹園尚存得有枯塘一隅的廢墟外,都已無迹可尋了。

    遙念當日情況,不免令人有滄海桑田之感! 雖然,名震一時的秀野公并不是我的直系祖先,但我家從他以下曆代都以他而自豪。

    大來公更不是我的嫡系先祖,然而我卻降生成長并承有他的遺産&mdash&mdash寶樹園的一部分呢。

     松交公第四子岩蔔公,名用霖,是我的直系先祖。

    他雖沒有像他兩位幼弟那般印書築園的風雅事迹留傳後世,這是因他中舉後就開始仕宦生涯,沒有在家鄉久居,當然無此閑情逸趣,曾任湖南寶慶府知府。

    岩蔔公傳子魯常公,也是翰林出身。

    當接任甯夏府知府時,遂舉家徙甯夏,不幸該處地震,全家殉難,帝皇恤其因公殉身,追封為太仆寺少卿,得到了相當高崇的官職,族中聞訊,悼亡之心更切,除立祠堂以資紀念外,其兄弟恂如公将己子嗣于他名下,以繼其香火。

    這位嗣子列圃公,是先祖中一位名宦,曾任湖北德安府知府。

    乾隆末年,做甘肅洮州同知時,年已越七十,行當退休養老之際,突然厄運天降,由于布政使王亶望監赈案的牽連,以緻連坐,竟而充軍黑龍江,風燭殘年,何堪當此慘遇,卒客死他鄉!他在潘氏巷舊址的家,亦因而被抄封,其眷屬無可奈何,乃遷居寶樹園。

    後來列圃公的孫子少遊公把他的靈柩運回家鄉,安葬于虎丘附近。

    父子二代所遭之運命,可算是同樣的悲慘了。

    從列圃公遺眷遷入寶樹園始,我直系先祖乃世代蔔居于懸橋巷裡,但這實在不是光榮的遷徙,而是家道中衰的開始,因自他獲罪以後,我家累代仕宦之途,既緻中斷,而家中曆代所積蓄的财寶,亦被搜括一空,我家頓由富宦之家一降而為平民,充溢着衰頹的氣氛,這是我家的第三次大轉變。

     經此人亡家破的慘遇後,列圃公之子除為生活鞭笞而工作外,毫無精力來複振祖業。

    再傳到少遊公,家境仍是赤貧如洗,又不仕,何由而振興呢? 少遊公有二子,即雨香公和蓉庵公,雨香公的事迹不詳,因為他無子嗣,無人記傳其事。

    蓉庵公則曾出外,生子東生公亦曾跋涉廣西。

    東生公生仞之公名元昌及廉軍公名之義,兩位都是當時的秀才,太平軍打到蘇州,避居鄉間多年,仞之公竟因而在鄉間娶親,也竟娶到一位極其精明強幹的女子,就是影響我人生最大的嗣祖母,詳情當另辟一章專門記叙。

    及後清兵克服太平軍,整個蘇州城市遭到了曆史上空前的浩劫,我家的受害自是不免,所以先祖由鄉間歸來時,見到的是家徒四壁和荒園在那裡等候原來的主人回來重整家園,但這談何容易?迫于生計問題,于是兄弟二人馬上抛棄了書本,從事工作。

    仞之公就開了一個藥店并代人管理賬目,廉軍公則開始了幕賓生涯,結交名流雅士。

    這樣,昆仲二人總算擔起了家庭的重擔,也略略修葺了荒園破屋,然昔日的豪華,終已是摧殘殆盡,不能複觀了。

    廉軍公生子虬公和子蟠公,就是我的父親、叔父。

    因仞之公無嗣,我的父親就嗣了過去。

    我父親是秀才而優貢,經過殿試後,就做了安徽候補知縣,正準備走上仕宦之途時,辛亥革命旗鼓揭發,知時勢已變,乃退休故居,但不久因生計窘迫,不得已乃接任南京造币廠文牍之職。

    及民國二年改任杭州仁和場鹽運署課長,後直至廿五年告老退休止未有調動,因之得稍置薄田,修建屋宇,并略購置古董字畫以供賞玩,家道遂進入所謂“小康”的境界,廿七年春病逝故鄉。

    我上無兄姊,下無弟妹,而我自抗戰軍興後輾轉入川,遂不克親視入殓,竟使家父含恨以終。

    我叔父生有二子,一名誦濟,一名誦震。

    叔父因投資公債虧折,憂憤而早逝。

    堂弟誦震于民國廿六年随所屬機關松江徙至江西,病死客鄉。

    誦濟于60年代去世。

     憑着記憶,先祖的事迹僅能記下這一些,但由這模糊簡略的東鱗西爪中,尚可窺見一個大概,至少從中可以提出兩點:一是從先祖直到我本人,都是很少閑居家鄉的,這與普遍的憚于奔波而好享受定居生涯的故鄉人性格截然不同,所以中國雖大,而内部十八行省都布滿了先祖及我的足迹。

    雖不必引以為榮,确在族中算得是一特點。

    一是曆代人口的稀少,松交公一房例外,尤怪的是長房往往絕嗣,一再由次房立嗣,而終不旺盛。

    就是我,現在也算是長房唯一繼承人了,迄今既無弟兄,又無子嗣,隻有二女,因此堂弟第二子在我父親在日已嗣于名下,而堂弟則子女繞膝,真是咄咄怪事! 蘇州舊日的情調 我小時候所看見的蘇州城市街道,幾乎全是唐、宋朝代的樣子。

    唐朝詩人白居易做過蘇州刺史,他的詩裡曾有“紅闌三百九十橋”的句子,到我生時,蘇州城裡的小河小橋仍舊那麼多。

    蘇州府學裡留着一塊石碑,叫做《大宋平江城坊圖》,平江府是宋朝蘇州的名,上面刻繪着一座蘇州城,同我小時候所見的蘇州城池幾乎全然一樣,隻是城中心的“吳王城”被明太祖朱元璋拆掉了。

    那時這片斷井頹垣,一半做了兵士的操場,一半則變成高高下下的瓦礫堆。

    除此之外,一直沒有什麼變化。

     蘇州是一座周圍三十六裡的長方形的水城,水道同街道并列着,家家戶戶的前門都臨街,後門都傍水。

    除非窮苦人家,才搭一個沒有院子沒有井的“下岸房子”。

    一條條鋪着碎石子或壓有凹溝的石闆的端直的街道,夾在潺湲的小河流中間,很舒适地躺着,顯得非常從容和安靜。

    但小河則不停地哼出清新快活的調子,叫蘇州城浮動起來。

    因此蘇州是調和于動靜的氣氛中間,它永遠不會陷入死寂或喧嚣的情調。

     小河是蘇州的脈絡血管,輕便的交通利器,低廉的運貨騾馬,它們還使蘇州更美起來。

    月兒窺着悠悠長瀉的水流,每次全出落得格外玲珑剔透、清明圓潤,恐怕隻有威尼斯的月亮,才能夠相與比拟哩。

    蘇州所有的清雅明慧的色調,想是從這樣的背景中孕育出來的吧!若果認為“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句話還說得不錯,那麼蘇州這條通天之路,便應該派在這些穿門繞戶的小河身上。

     大運河圍繞着這座南北廣而東西狹的長方城,兩岸有石頭築成的高堤。

    蘇州人除了入茶肆、上酒館,又可趕着春秋佳日在運河上泛蕩起比小房間還要大些的花船,飲酒玩牌,叫妓女,或吹着笛、哼昆曲,竟是可以在水上消磨終日呢!至于城裡的小河,隻能行駛小快船,船頭一人撐篙,船尾兩人搖橹,遠遠望見對面有隻船來,便高聲打招呼。

    因為水運便利,蘇州沒有車馬,出門不趕船,便隻有坐轎。

    在窄窄的街道上,僅僅能夠容許兩乘轎對面掠過,兩邊房子的屋檐,則相逼得更近,在鬧市中走,鋪子前面還伸出一大塊遮陽來,那就隻能窺見一線天空了。

    每條街上都有一兩家茶館、酒店和糖食鋪,尤其多京、蘇大菜,在南方是頂呱呱的。

    這形形色色恰恰正面表現出蘇州人的閑散。

    花園的藝術則是這種閑散風味的登峰造極的造詣。

     ?1911年1月,顧颉剛和同學在蘇州中學校門口。

     蘇州是顧颉剛的故鄉,他小時候看到的蘇州城市街道幾乎全是唐、宋朝的樣子。

     蘇州士紳對于花園藝術的造詣,全因受了宋徽宗的感染。

    徽宗真是一位大藝術家,他賞識太湖石的玲珑剔透,便在汴梁的皇宮裡堆造一座“艮嶽”來,掠盡了太湖裡的佳石。

    可是石頭尚未搬盡,汴梁已給金兵打下來了,留下來的,本來算是“皇産”,放在一座鹫峰寺裡,待到元代,就給一位蘇州的和尚造了一座獅子林,因此那個寺院便稱為獅林寺。

    這就鼓勵起蘇州士紳造花園的狂熱,他們各各運用慧心,巧奪天工,太湖的好石頭用完了,他們也會把平凡的石頭堆疊成清幽的丘壑。

    當你走進這類園子,經曆曲折的荷池、幽邃的山徑,滿眼迎來蔥翠的林木、珍異的花草,竟會忘記自己還在江南的绮羅紅塵中,會皈依池邊的旱船(在陸上造的屋子,具有船的形狀,稱為旱船)、山中的石室,或流水上的小橋,做終生的歸宿哩。

    是的,這裡的景色,還要比那艮嶽勝過十分,宋徽宗得到了跨竈子孫了。

    蘇州的詩人畫家,都殚盡心力在詩畫中去追求表現這種花園的藝術,無疑的,這種藝術是中國第一,甚而可以說世界第一。

     茶館、酒店、精美食品、幽雅庭園等,全屬于中産以上士紳階級的享受,這種享受完全建築在窮苦的佃農身上。

    蘇州靠了太湖與運河的灌溉,土地肥沃,不患災旱,是魚、米、蠶、桑異常富饒的地方。

    但自耕農極少,卻有好多擁着上千上萬良田的大地主,他們大都住在城中,盡量風雅,盡量享受。

    每年秋天開棧(棧是倉庫的意思,收租的人家常把堂名寫做棧名,在轎廳上放着櫃台,收取農民的租金,田地不多的人家,可附在别家棧上收租)後,就有專門收租的人替他們去向佃戶收足租銀,佃戶若是繳納不足時,便會被差役抓到縣府裡去帶枷挨闆子。

    自從明太祖打下張士誠,遷怒江南,田地加重糧稅後,蘇州農民的生活就一直變得更困苦了&mdash&mdash盡管那時的蘇州是怎樣的繁華。

    不過繁華的蘇州雖是建造在農人的血汗上,它那種清雅的風味,究竟和十裡洋場的上海不同,飲酒、品茗、堆假山、鑿魚池、清唱曲子、揮灑畫畫,沖淡了士紳們的胸襟,他們要求的隻是一輩子能夠消受雅興清福,名利的念頭輕微得很,所以他們絕不貪千裡迢迢為官做宦,也不願設肆做賈,或出門經商,隻是一味眷戀着溫柔清幽的家園。

    從前為了博得科第的榮耀,還上京赴考,民國成立後,省會移往南京,後來又遷到鎮江,從此退出政治漩渦,更落得深居簡出,各自逍遙了。

     我的祖母 我的一生,發生關系最密切的是我的祖母。

    簡直可以說,我之所以為我,是我的祖母手自塑鑄的一具藝術品。

     要說我的祖母,必須先說我的家庭。

    我家是蘇州城裡的一個大族。

    說也奇怪,我們一支總單傳是常态,有弟兄的是變相。

    從清初到清末,在譜牒上隻占了狹狹的一條長行。

    我的曾祖生有二子,大的号仞之,小的号廉軍。

    仞之公元配韓氏,繼配張氏,但他們都沒有生過孩子。

    廉軍公配的是王氏,生有二子,大的是我父子虬,小的是我叔子蟠。

    照封建社會的老規矩,“大房無子,小房不得有子”,于是我的父親就照着這封建教條,承繼給他的伯父為子,而我也随着他嗣了過去,稱初之公為“祖父”(或“嗣祖父”),張氏夫人為“祖母”(或“嗣祖母”),而稱廉軍公為“本生祖父”,王氏夫人為“本生祖母”了。

    這裡所說的“祖母”,就是我的嗣祖母張氏夫人。

     ?顧颉剛幼年時和祖母在一起。

     顧颉剛的一生發生關系最密切的便是其祖母,他可以說是祖母一手培育起來的。

     蘇州這塊地方,是最高度的農業文化,又是全國商業的交通中樞。

    所以,一家隻要有了幾百畝田或幾十間屋,就一生吃着不盡,不必到社會上去奮鬥立業,更不必到外地去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