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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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記一切。

    白日正中,風景頗佳。

    一時慰甚,顧謂鼎玉、仲遠曰:“切願留心覽記一切。

    異日省墓,當請為前導也。

    ”仲遠請解囊錢持贈兩家兒女,予欣然從之。

    葉雙和卻之至再始受。

    同入室中,托以守墓。

    雙和曰:“墓山頗峻,牛未可登,可無憂也。

    ”問歸途,葉曰:“出沖右向,前即通衢,達兩姓橋,不過數裡。

    君誠佳客,惜家無兼味,未敢留餐耳。

    ”黃家夫婦亦如是雲,予并謝之。

    複偕鼎玉、仲遠,登山細覽,墓碑後一皆短樹遮蔽。

    此山似與後山斷而不連。

    亟往觀之,實屬一氣相承。

    但中腰頗細,山頭如鼻準,後山如頭額。

    左右沖内,依山兩小塘,恰如兩眼,遙望四山晴景,心甚悲傷。

    二子即循小徑下山,檢束以備登程。

    翰鼎獨詣墓前告行,不忍遽去,徘徊久之。

    三子漸饑,呼予催行。

    予含淚歎曰:“我高祖獨卧此山,待我輩二十年矣。

    今一見而遽别,再來當在何時乎?”舉步下山,遲遲吾行。

    入門道别,托黃、葉兩家照顧墓山,殷殷緻詞。

    既别,予前行,出沖口即履通衢。

    湯經喜之言,誠曆曆不爽也。

    予顧謂三子曰:“此時如釋千鈞重負矣。

    切請留心覽記一切,他日當為前導也。

    ”鼎玉以章富五十始衰,慮其不可複來,予聞悄然增感。

    行數裡,遇石橋,即來時路左之石橋也。

    因田中人教以直道而行,故未過此。

    未幾,複達兩姓橋客舍。

    白日漸西,從者饑甚,予亟買酒肉以犒之,借資慰勞。

    飯後,坐肩輿啟行,過飄峰山廟前,行約十餘裡,仍達初九日午後所經路店。

    小憩,予複步行。

    天将晚,隔溪山色若遠若近,清景逼人。

    仲遠高談于後,予心樂甚,鼓舞歡欣。

    上燈後,達瞿家山客舍,始知此地實屬平江。

    來時過此,未及問明也。

    飯後立月門前,回思昨夜情景,苦樂何啻天淵。

    至是始有歸志雲。

     翰鼎曰:嗚呼!先民有言,事非經過不知難,何言之深切而著明也。

    昔我先人遷墓他鄉,時而豎碑,時而省墓。

    欲去即去,安于自然。

    失冢之虞,自相忘而不覺耳。

    豈意後之子孫,孤苦零丁至于此極耶?今乃險阻艱難,嘗之殆備。

    故其傷之也切,而慮之也遠。

    慮之也遠,而其記之也詳。

    雖自知重複雜沓,不免贻譏,而亦未遑顧惜也。

    吾弟吾兒,慎無忽視吾言可也。

     仲弟晶鼎,與予同學家園,予恒殷勤口講指畫,仲弟受益良多,馴至日夜心清如水。

    念予辛苦較甚,每與予同食,予所嗜之肴,仲弟箸不再下,讓予飽食故也,予猶相忘于不覺。

    予婦旁窺而深見其心,亟以告予,予聞而恻然憫之。

     暮春時,夜偕仲弟散步楊柳池邊,月色凄清,追念先君,心殊凄怆。

    初夏一夜,步出門前。

    無意中偶踐青草,仲弟急止予曰:“竟日當陽,幾瀕枯槁,幸夜間可得生氣,不宜踐之。

    ”餘大悅。

     予将有遠行,手檢行笈頗忙。

    甲麐兒才兩歲有半,甚有依依之态,連作呻吟之聲,哀戚之音,以呼予曰:“爺爺。

    ”餘在此,如是者至再至三,侍立良久不去。

    予有所需,兒悉自取以授予,循環哀呼不已。

    其戀戀之情,為何如乎?此即所謂孺慕之誠也。

    可憐哉!夫此景此情,盡人皆有。

    而豈容失卻吾身至寶耶?予願與同人共勉之。

    急起求之芭蕉夜雨蟋蟀寒燈之下,尚能冀其合浦珠還也? 庚午九月初八夜,大母鄭恭人之跌地患病也,仲弟晶鼎,抱衾伴宿月餘。

    大母起居上下,皆賴仲弟扶持。

    大母未寝,雖至夜深,仲弟不敢稍形倦态,談笑自若,以安其心。

    迄大母伏枕,為覆重衾,從容坐待,婉詢再四,處處皆如大母意,始自就枕。

    己雖沈入夢鄉,乍聞有聲觸耳,辄自驚醒。

    起而問之,大母或因氣逆,需起坐帳中。

    仲弟伴而扶之,搜括遠近今昔各事,談笑以博歡顔。

    數旬之間,剔盡枯腸,幾乎辭窮口窘矣!時雖昏昏欲睡,罔不極力撐持,豪談以自振。

    明日早起,奔走防護,仍自忘其勞瘁,晝夜相倚,未嘗偶離。

    久之,大母左胫筋骨痛漸減,仲弟始能略自寬弛也。

    嗚呼!此蓋為人子孫者侍疾之要道也,不可不大書特書,以垂示後嗣。

     同治辛未正月,汨羅黃達觀表兄偶博弈棋,座中極動家運興亡之感。

    《詩》雲:“人之雲亡,邦國殄瘁。

    ”王龍标亦雲:“但使龍城飛将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不皆千古之傷心之語哉?是歲也,予大母以季春廿八日棄養,而達觀兄亦旋于季夏初七日捐塵。

    又不意姑丈郭鎬丞先生,亦竟于孟冬一病溘逝。

    六親同運,可勝悲哉!而翰鼎、晶鼎,不旋踵而遭癸酉家運滄桑之慘狀矣。

    假令大母猶存,人必不敢萌觊觎之念。

    即達觀表兄尚在,洞明機變,思深慮遠,而又立言侃侃,人必萬難成攘奪之謀。

    而鎬丞姑丈者,世居縣城,在士紳中,群推中流砥柱。

    平時排難解紛,扶弱抑強,口碑載道。

    倘甲戌尚巍然健在,何至任我家終受欺天枉人之訟累哉?厥後光緒庚寅,醇賢親王、曾威毅伯、楊厚庵宮保、曾劼剛侯同歲而薨。

    翰鼎先後聞耗,為之心膽俱寒。

    蓋昔嘗被虎之傷,益深慮強鄰虎視眈眈。

    其欲逐逐,而猙獰之可怖,曆曆如在目前也。

    是豈尋常之杞憂,無端而浩歎哉? 東房樓頭灑掃,偶得竹簪,翰鼎謹藏之神椟,視同宗器。

    嗚呼!此先世之遺物也,今乍見之,慨然想見我先人勤苦創業,儉陋自甘,一至于此,家道之所由興隆也。

    後世子孫,坐享其豐厚者,若竟忘先世之節儉劬勞,得無罪乎?茲謹存竹簪,以資垂示後人,随時觸目警心也。

    案:此宅為我紹唐公創造。

    而公一生疏食敝衣,自安儉陋,力農創業,曆盡艱辛。

    臨終示人,渾身寸骨傷矣!嗚呼!後世子孫,坐享田疇萬頃,環堵安舒,一若視為固有,試一揆厥由來,自容何地哉? 諺雲:“醫行明家,醫行信家。

    ”嗚呼!明家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信家者斯可矣。

    家青雨先生,孝子也,亦良醫也。

    先生一字子友,醫法至為穩重,審慎倍于他醫。

    此予家數十年心悅誠服之人也。

    獨至辛未正月杪,予大母疾作,而子友先生已先卧病于家,是以予家未嘗一往迎之。

    而家梓風兄,亦良醫也。

    仲春中旬,治以金龜腎氣湯。

    大母深忌附片,未敢服。

    梓風兄示予與仲弟曰:“附片非徒無所忌,且此病非此物莫為功也。

    ”然而大母及翰鼎終疑忌之。

    厥後季春初中之交,有徐君者,亦名噪一時之醫士也,至則治以麻絨、附片、細辛、桂枝,大母略服,而不敢複進。

    徐君告歸,瀕行再語坐客曰:“吾所見甚确,必非此物不為功也。

    ”迄大母棄養後半月,子友先生病愈,來吊予家,詢悉大母病狀,慨然曰:“死生有命,必不可回。

    但以理論之,此病必以金龜腎氣湯為要。

    ”翰鼎聆此,頓足呼天,悲傷無極,如早得聞此老言,我大母必深信,而專心以服之矣。

    大母如得專心服此,不愈則醫書可廢,苟愈則天命無憑。

    良藥不得與數争權,是以趨而避之也。

    可勝痛哉!可勝痛哉!雖然,有理焉,君子不謂數也。

    語雲:“為人子者,不可以不知醫。

    ”今而知此言之痛切也,此則萬世不易之經也,可勿勉哉! 夜侍羅西先生話事,極傷世道人心之壞,太息痛恨,至為無可如何。

    蓋念寒士得官,正深以迎養老親,為如願相償之樂事。

    而世俗從旁竊羨者,轉以親老在堂為不幸,而代慮其一旦居憂,不得及時緻富。

    至謂三年之喪,奈何不遇之于早也。

    噫嘻!人心至此,天理欲燼滅矣!世道複何望哉?幹戈水旱,頻年疊出,有自來矣!嗚呼!是誰之責欤? 羅西先生嘗稱高年故舊,為吾曹之禹鼎湯盤,不啻萬金珍品。

    良以高曾榘矱,我曹茫然,無可就問者,而此老獨能親切指點,為我詳言,令我如置身當年,親承祖訓也。

    旨哉斯言,實獲我心。

     方伯太夫人過境,途中走失行李一肩。

    湘陰縣令懼禍,嚴刑追求,株連頗衆。

    暑天桎梏,命如懸絲。

    卒以受累之家,日夜叩禱城隍神指究。

    而拐物者在鄉,無故自白其事,宗族執投縣轅。

    今天下險幻多端,有司難以辨察。

    獨聰明正直之神,殊難瞞昧,亦可懾天下奸民之膽,能使勿陷于罪也。

    豈非末士所深頌禱者哉?神道設教,豈欺我哉? 麐兒三歲有半時,一日過西鄰,歸告其母曰:“其家有西瓜。

    ”問兒:“曾食之否?”兒對以烹饪未熟。

    其母以西瓜但宜生食,怪其言之誤。

    及詢其形狀,則長而小者,蓋絲瓜也。

    兒稱“絲”字,口舌未能圓轉也。

    可憐哉,可憐哉!凡人幼時情狀,故多未能自記。

    即其父母,亦且過焉若忘。

    有心人筆而存之,俾父母兒女一皆班班可考,而曆曆呈露目前,則父慈子孝之心,皆可油然而生矣。

    更何待他求哉?《春秋左氏傳》“先君為孺子牛”一事,至今讀之,猶足令人感歎凄怆也。

     客中遇鴨羹,耿耿予懷,恨不能以遺仲弟。

    良以仲弟久病,陰虛火燥,食此最宜。

    而吾母屢思謀以飼之,而未得也。

    又一日,庖人烹進雞卵甚豐,竊念在家時,吾母深憐長孫甲麐兒,每烹鴨卵,與兒佐食。

    而予在座中,辄嚴行監督,使兒不得肆行大嚼。

    庶幾淺水長流,終食一飽。

    今予在外,獨享有餘之奉。

    而雲山缥缈,關河綿邈,安得分羹以遺吾兒,借以養吾母之志哉?不禁惕然其難下咽也。

     人情震于始,而安于習,惟主敬得以善全始終也。

    浏陽渡市司榷時,榷舍中庭,舊懸有禦書“福壽”二字。

    每由後苑納涼返入卧室,不敢肉袒過中庭,往往信步至門,忽爾肅然而止。

    此固天良所發,自有不容苟簡者也。

    久之習見,而嚴肅之心若少衰。

    至門,則須提醒此心,毅然把持,而後不敢徑入。

    益喟然于先儒主一無适之訓。

    誠有功後學也欤? 語雲:“士别三日,當刮目相待。

    ”況聖門學者,自強不息,日進無疆,一息尚存,豈能限其所到?俗儒昧昧,但見聖人嘗斥責冉有、子路、樊遲、宰我諸賢,以為造詣止此,不無微詞貶抑。

    豈知諸賢一經聖人斥責,便已境界一新,過此以還,豈複被責時之氣象哉? 羅西先生曰:“三年之喪,期已久矣。

    昔人以為宰我故為此言,以求夫子論定,示萬世以不易之經。

    ”此說見解最高,由此推之,則凡冉有、子路、樊遲,議論有失當處,皆可作如是觀。

     呂東萊先生雲:“學者不憂良心之不生,而憂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