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 莫幹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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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假樓亦可置榻。

    業主去世,太太在滬急等錢用。

    于是膺白留在山上,我獨返滬成交,即帶行李,攜熙治到山;無論如何,這個夏天決計全家住在山上的了。

     我下山之日,逢大雨,衣履盡濕,到滬即做雨衣兩件,為自己與膺白各一。

    不料返山又逢大雨,小火輪原定下午四時可抵三橋埠,因河水高漲,幾處橋洞不能通過,繞道而行,至晚八時始到埠。

    膺白亦向朋友借了雨衣兩件,下山接我們,我們冒雨登山,坐着藤轎,轎夫涉水而行,以樹葉掩護手提燈籠,行路甚慢,到旅館已午夜十二時。

    熙治坐我懷中,一路早已睡着,次早醒來,見山頭屋宇都在眼下,以為“與天已近”,她時年六歲。

     莫幹山一共三個山頂,都在一望之中。

    五百〇九号英人“瓊司”家的屋在東頂,種有不少楓樹,入春滿園紅葉,原名“春園”。

    這些楓樹,我們進屋時小者二三尺,大者身高,迨我最後一次到山&mdash&mdash民國卅七年(一九四八)八月,已蔭可蔽園。

    屋内器具都現成,床榻碗盞俱備,我們喜其簡樸,一切保存使用。

    若幹年中,僅添藤沙發椅一套,各人書桌一張。

    其後吾家在山上添築客舍,山麓建藏書樓,向上海搬來用具均較新式,但自用之件始終是瓊司家舊物。

    我們不能不除去瓊司家原有門牌;這舊主遺物,後來我們以之砌入園中一處石座,以存紀念。

    膺白同我商量給這屋一個新稱,得來全不費功夫。

    在這以前幾個月,我們在上海,整理由天津運來的書箱;一向我們書放在書架,搬家則裝大木箱,書架已一再放棄,書籍裝卸亦苦費手續。

    膺白想起舊時以小木箱置書之法,平時疊疊如櫥,搬動時原箱加上夾闆。

    伯樵介紹其素識利通木器店,價目公道,主人頗有匠心。

    膺白和他讨論,他建議在書箱門上标明書類,并刻上一個齋名。

    膺白沒有用過别号或書齋名,忽然想起我二人有過一個宿願:“他日終老山間,讀書為樂”,不期脫口而出“白雲山館”四字,遂即以此四字刻在書箱。

    此時要為山屋易名,一索即得,故“白雲山館”是先有其名而後有其處。

     人不難有淡泊之志,而難有甯靜之心,我同膺白時時互相勉勵。

    君怡有一年送過我幾種商務書館出售的石印對聯,中有一幅康有為寫的“天爵自尊吾自貴,此心無怨亦無尤”,我很喜歡。

    山上霧多濕重,普通字畫易黴易蛀,我們舍不得用。

    這幅石印的對聯我拿到山館挂着,挂在膺白書房,亦即在我們卧室門口。

    我們已把大卧房隔分為二,成為一間書房,一間卧室。

    後來又把假樓改為真樓,則我亦有一間和熙治合用的書房在樓上。

    熙治在課卷裡天真的寫出:她所最不喜而我所最喜的地方。

     膺白的一個朋友李曉垣先生,自己研究佛學有心得,常以此來慰藉我們。

    在他以前,膺白曾有兩個佛門朋友,那還在我們居天津時,一個是太虛和尚,一個是韓達齋(玉辰)先生。

    太虛和尚并不向膺白說法,膺白因他而略知經典的事,我似乎知道他解說《四十二章經》。

    韓先生來吾家時常講“瑜伽”“因明”,膺白聽得不耐煩而托故退出,往往客廳裡剩我一人,我并不懂,隻為禮貌而陪客。

    到上海後,李先生送給我們幾種佛書均未開看。

    我們在滬之日,每至傍晚有點寂寞時,膺白常問我:“叫車去接菩薩來談談如何?”“菩薩”是我們給李先生的綽号。

    李家的傭人傳述李先生如何孝事老母,每晚要陪老太太,等老太太睡好,摸摸蓋被,然後退出;遇着自己遲睡,或風雨之夕,還要進去看看。

    這些話由我家傭人傳到我們耳朵。

    膺白雖和李先生有數十年交誼,但不深悉其居家情形,聞此,我們二人都有點感動。

    李先生口才大不如前述二人,但我們對他所說法,因其人而漸漸聽受。

    任何宗教是雙軌的,以佛法言,一條是“上求菩提”,一條是“普濟衆生”。

    前者亦稱“自求解脫”,得心境之平安是也;若學佛而隻為此,佛家稱為“自了漢”,遠非究竟。

     我們上山時的心境,幸虧有過這點因緣,一日一日平安起來。

    我記山館之事,曾有“東頂頻添舍利座,春園買作維摩室”,“更年年攜手白雲中,尊天爵”等句,都是寫實。

    我們一年一年在山上住下去,大概每年清明回鄉掃墓後上山,冬季下雪後返滬。

    山上沒有生産,食品都從三橋埠肩挑而至,冰雪載途之日,販夫不能按期而來。

    跟我們的傭人亦歲晚思歸,故每年最冷幾個月不得不回城裡住。

     在山日常生活,我以教熙治書為主;我以自己幼年新舊參半的讀書方法教她。

    性情不同,我講得好點的功課,未必她所喜歡。

    時代亦不同,我有機會讀書是很幸福,等于有伴娛樂;她的時代已經學校林立,同學成群,而我将她與我困在一間書房,我們師生成績都不大好,我成為嚴師而非慈母。

    膺白獨在樓下書房,他每日早餐以前,已經跑過一回山。

    “塔山”是莫幹山中間一個山頭,亦是最高點,他通常晨起出繞塔山一周而歸早餐。

    我和膺白開始學靜是臨帖,他寫隸書,我臨魏碑。

    他書法并不佳,我的字是性急塗鴉,無可再糟,用功已來不及。

    康有為《廣藝舟雙楫》中言“我心有神,我手有鬼”,我看了懔然,寫字,我豈隻手有鬼,心亦然。

    包安吳和康南海的書都看了,所述碑帖路數,有機會亦買來看了,終是無用。

    我們寫了一時字,手依然故我,然心境則大為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