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複旦 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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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大的力量,才能知道自己的弱點,才能使自己即使不能完全作主,至少能控制自己的民族性,——(那是象一條船一樣把你帶着往前沖的),——才能把宿命作為自己的工具而加以利用,拿它當作一張帆似的,看着風向把它或是張起來或是落下去。

    葛拉齊亞閉上眼睛的時候,便聽見心中有好幾個令人不安的聲音,那音調都是她熟悉的。

    但在她健全的心靈中,所有的不協和音終于融和了;它們被她和諧的理性作成了一個深邃的,柔和的樂曲。

     不幸,我們沒法把自己最好的部分傳給我們的骨肉。

     在葛拉齊亞的兩個孩子中間,十一歲的小姑娘奧洛拉是象她的:沒有她好看,比較粗糙一點,略微有些瘸腿。

    她脾氣很好,性情快活,對人親熱,身體非常強壯,很有志氣,可惜缺少天分,隻想閑着,一事不做。

    克利斯朵夫很疼她,看她挨在葛拉齊亞身旁,等于看到了兩個年齡不同的葛拉齊亞……那是一根枝幹上的兩朵花,達?芬奇筆下的《聖家庭》,——聖母與聖?安娜,——是同一個笑容變化出來的。

    你一眼之間把女性的兩個階段,含苞欲放和花事闌珊的①景象,同時看到了;這是多美多凄涼的景象,因為你眼睜睜的看着花開花落……所以一個熱情的人會對姊妹或母女同時抱着熱烈而貞潔的愛。

    克利斯朵夫便是在愛人的子女身上愛他的愛人。

    她的一颦一笑,臉上的每一條皺紋,起非都是她眼睛沒睜開以前的生命的回憶嗎?豈非也是她眼睛閉上以後的未來的生命的預告嗎? ----------------------- ①聖?安娜是聖母瑪麗亞的母親。

     男孩子雷翁那羅剛好九歲。

    他象父親,比姊姊俊俏得多,因為父系的血統更細純,太細純了,已經因貧血而衰敗了。

    他很聰明,很有些惡劣的本能,會奉承,會作假。

    大藍眼睛,淡黃的長頭發象女孩子的,氣色蒼白,肺很嬌弱,近于病态的神經質,那是他一有機會就利用的;因為他天生的會做戲,特别能抓住别人的弱點。

    葛拉齊亞平疼着他:第一是做母親的對身體單薄的孩子總要寵愛一些,其次,她象那些老實而善良的女人一樣,覺得既不老實又不善良的兒子特别可愛,因為自己一向壓制着的某些性格可以在他們身上發洩一下。

    同時這種兒子教她回想到那個使她又痛苦又快樂,也許被她瞧不起但私下仍舊愛着的丈夫。

    那都是些異香撲鼻,令人心醉的花木,在下意識的暧昧而溫暖的花房中生長的。

     葛拉齊亞雖是盡量的對兩個孩子一視同仁,奧洛拉仍感覺到有高低厚薄之分,因此心裡不大舒服。

    克利斯朵夫猜到她的心事,她也猜到克利斯朵夫的心事;兩人不知不覺的互相接近,不象在克利斯朵夫與雷翁那羅之間暗中有股反感,——那反感在孩子方面是用撒嬌的方式來遮蓋的,在克利斯朵夫方面是認為可恥而抑捺着的。

    他克制自己,硬要自己喜歡這個另外一個男人的孩子,把他當做葛拉齊亞生的。

    他不願意找出雷翁那羅的惡劣的天性,和令人想起另外一個男人的特征;他竭力在孩子身上隻看到葛拉齊亞的靈魂。

    心明眼亮的葛拉齊亞,的确把兒子看得清清楚楚,但反而因之更愛他。

     在孩子身上潛伏了多年的肺病終于爆發了。

    葛拉齊亞決意帶着孩子去躲在阿爾卑斯山中的一所療養院裡。

    克利斯朵夫要求陪她一同去。

    她為了顧慮輿論,把他勸阻了。

    他看到她這樣過分的重視禮教,心裡很不舒服。

     她走了,把女兒留在高蘭德家裡。

    但她不久就感到孤單得可怕:周圍的病人隻講着自己的疾苦,氣象森嚴的自然界似乎對那些殘廢的人扮着一副冰冷的臉。

    那般可憐蟲手裡捧着痰盂,偷偷的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眼看死神的影子在鄰居身上漸漸的擴大。

    慕拉齊亞為了躲避他們,從巴拉斯旅店搬出來,租了一所木屋和她的小病人單獨住下。

    拔海的高度非但沒有減輕雷翁那羅的病勢,反而把它加重了。

    熱度更高起來。

    夜裡,葛拉齊亞焦急萬狀。

    克利斯朵夫遠遠的憑着直覺感到了,雖則朋友信上隻字不提。

    她硬着頭皮撐着,心裡很希望有克利斯朵夫做伴;但她當初不許他跟着來,現在也不敢告訴他說:“我支持不住了,我需要你……” 一天傍晚,她站在木屋外邊的走廊裡。

    心中苦悶的人最怕這黃昏日落的時間……她看見,自以為看見,在架空鐵道的小站通到屋子來的小路上,有個男人急匆匆的走着,走一會停一會,有點兒躊躇,微微伛着背,擡起頭來望着木屋。

    她趕緊躲到屋子裡不讓他看見,把手壓着胸口,激動到極點,笑了出來。

    雖則她對宗教并不熱心,卻也跪在地下,拿手捧着臉,覺得需要感謝什麼人……可是他還不上門。

    她回到窗口,躲在窗簾後面張望。

    他背對着一平空地外邊的栅欄,在靠近木屋大門的地方停着,不敢進來。

    而她心裡比他更慌亂,一邊微笑一邊輕輕的說着:“喂,你來呀……來呀……” 終于他下了決心,打鈴了。

    她早已到了門口,把他開了進來。

    他的眼睛好似一頭怕挨打的狗,嘴裡說着:“對不起,我是來……” “多謝你!”她回答。

     然後她說出自己是多麼急切的盼望他來的。

     克利斯朵夫全心全意的,幫助她看護病勢日漸沉重的孩子。

    孩子對他非常兇暴,說出許多惡毒的話,不再掩飾仇恨的心理。

    克利斯朵夫認為是疾病所緻。

    他那時的耐性是從來未有的。

    他們倆在孩子床頭一連過了好幾天痛苦的日子,尤起是情勢危急的一夜。

    過了那一夜,似乎沒有希望的雷翁那羅居然得救了。

    兩人守在睡着的孩子旁邊,覺得快樂到極點。

    ——她突然站起來,拿着大衣,拉着克利斯朵夫往外跑,在雪地裡走着。

    靜寂的夜裡,天上亮着瑟縮的星。

    她攙着他的胳膊,欣欣然呼吸着那股凜冽的,和平的氣息。

    兩人難得開口,根本沒有一句隐射他們愛情的話。

    回來的時候,她站在門外的階沿上,因為孩子得救而眼中閃着幸福的光芒,叫了聲: “親愛的,親愛的朋友!……” 除此以外再沒有别的表示。

    但兩人都覺到彼此的關系變為神聖的了。

     經過了長時期的休養以後,她回到巴黎,在巴西區租了一所屋子,不再顧慮什麼輿論。

    她覺得自己頗有勇氣為了朋友而冒犯輿論了。

    從此以後,他們親密的程度使她覺得,倘若因為怕人議論(那是不可避免的)而把兩人的友誼再藏起去,未免太懦怯了。

    她随時招待克利斯朵夫,和他一起出去,散步,上戲院,當着衆人跟他挺親熱的談話。

    誰都以為他們倆是一對情侶了。

    甚至高蘭德也覺得他們過于招搖,和葛拉齊亞隐隐然提了一句,葛拉齊亞微微一笑攔住了她的話,若無其事的扯到别的問題上去了。

     可是她并沒給克利斯朵夫什麼新的權利。

    他們不過是朋友而已;他和她說話的時候,口氣老是那麼親切,恭敬。

    兩人之間再沒有什麼隐瞞的事,一切都彼此相商。

    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覺的在她家裡有了相當的權威:葛拉齊亞常常聽從他的勸告。

    自從在療養院中過了一冬以後,她完全變了:憂慮和疲勞損害了她素來結實的身體。

    便是精神也受到了影響。

    雖然以前那種使性的脾氣還留着一部分,她可另外有一點兒更嚴肅更沉着的氣息,更加想努力進修,慈愛待人,不教旁人痛苦。

    克利斯朵夫的無所為而為的溫情,純潔的心地,把她感動了;她預備将來把克利斯朵夫已經不敢再希望的幸福給他,就是說跟他結婚。

     他自從被她拒絕以後,從來沒向她再提那個話,也不敢再提。

    但他對于這個不可能的夢想始終抱着遺憾。

    盡管他尊重朋友的話,但她把婚姻看作完全虛空的議論并沒使他信服;他還是相信,兩個相愛的人,用一種深刻而虔敬的愛情相愛的人的結合,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等到他和亞諾夫婦相遇之下,心裡更覺得遺憾了。

     亞諾太太五十多歲,她的丈夫已經到了六十五六。

    兩人的外貌都似乎不止這個年齡。

    他發胖了;她又瘦又小,皮膚有點兒打皺;從前已經那麼弱不禁風,現在更隻剩一絲皮了。

    從亞諾退休以後,夫婦倆隐居在内地。

    在死氣沉沉的小城市中與他們半睡半醒的麻痹生活中,他們已經和時代隔絕了,隻有報紙還把世界上的喧擾帶來一些明日黃花的回聲。

    有一回在報上看到克利斯朵夫的名字,亞諾太太寫了一封親熱的短信給他,稍微帶着客套,表示他們知道他的成功很高興。

    克利斯朵夫接到信,也不通知他們,立刻搭着火車動身了。

     他到的時候,他們正在園子裡,坐在一株槐樹底下朦胧出神。

    時方盛夏,天氣很熱。

    象鮑格林筆下的老夫妻一般,兩人手握着手在花棚下面打盹。

    陽光,睡眠,衰老,使他們覺得重甸甸的,掉在另外一個世界的夢境中,大半個身子已經埋了進去。

    兩人的溫情始終如一,那是生命最後的微光;彼此手拉着手,漸漸熄滅下去的肉體中還有一陣暖氣互相交流……——克利斯朵夫的訪問使他們想起了所有的往事,歡喜極了。

    他們談着過去的日子,回顧之下,那才顯得多麼光明。

    亞諾很有興緻說話,卻記不起這個那個的姓名。

    亞諾太太在旁提他。

    她不大開口,更喜歡聽人家說;但當年的許多形象在她沉默的心中保存得很新鮮;它們一閃一閃的透露出來,象一條小溪中的亂石子。

    她那麼親切那麼同情的望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明明覺得她那時想的是誰,可是大家都沒說出奧裡維的名字。

    亞諾老人對太太表示那種絮煩而動人的關切,不是怕她冷了,就是怕她熱了,又用着非常操心的,不勝憐愛的神氣,端相着那張心愛的憔悴的臉;她卻堆着疲倦的笑容努力安慰他,教他放心。

    克利斯朵夫瞧着他們,又感動,又羨慕……這便是所謂白頭偕老的景象。

    丈夫在太太身上連歲月的磨蝕都愛到家了。

    他們彼此說着:“你眼睛旁邊的,鼻子上面的那些小皺紋,我是認得的,看着它一條條的刻下來的,我知道它們是什麼時候來的。

    這些可憐的灰灰的頭發一天天的褪色了,和我的一同褪色了,并且一部分也是為了我!這張細膩的臉,被煎熬我們的疲勞苦難磨得虛腫了,發紅了。

    我的靈魂,因為你和我一起痛苦,一起衰老,所以我更愛你了!你的每一條皺紋,為我都是過去的一阕音樂。

    “……可愛的老人們,戰戰兢兢的在一塊兒過了一輩子,快要在和起恬靜的黑夜中一塊兒睡下去了!看到他們,克利斯朵夫悲喜交集。

    噢!這樣的生命多有意思,這樣的死也多有意思! 他回去不免把這次的訪問告訴葛拉齊亞,并沒說出自己的感想。

    但她體會到了。

    他說話之間常常出神,把眼睛向着别處,話也是繼繼續續的。

    她望着他,微微笑着,克利斯朵夫心裡的騷亂把她傳染了。

     那天晚上她獨自在卧室裡的時候,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

    她把克利斯朵夫的叙述溫了一遍;但眼前的形象不是那對在槐樹底下打盹的老夫起,而是她朋友不敢吐露而熱烈希望着的夢境。

    于是她心裡充滿了愛,躺上了床,熄了燈,想道:“是的,錯過這樣的幸福是荒唐的,罪過的。

    能使你所愛的人快樂,不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嗎?怎麼!難道我愛着他嗎?” 她靜下來,不勝激動的聽見她的心回答說:“是的,我是愛他的。

    ” 正在這個時候,隔壁孩子的卧室裡忽然有一陣急促的,聲音嘶嗄的咳嗆。

    葛拉齊亞馬上豎起耳朵。

    從兒子害病以後,她老擔着心事。

    她問他。

    他不回答,隻繼續咳嗆。

    她便趕緊下床,走到他身邊去。

    他氣哼哼的抱怨,說是不舒服,一句話沒說完,又咳了。

     “什麼地方不舒服呢?” 他不回答,隻是哼哼唧唧的叫苦。

     “好寶貝,你說呀,哪裡不舒服呢?” “不知道。

    ” “是這兒嗎?” “是的。

    ——嘔,不是的。

    我不知道。

    我渾身都不好過。

    ” 說到這裡,他又劇烈的,過分誇張的咳起來,把葛拉齊亞吓壞了;她覺得他是故意要咳嗽,但看着孩子渾身是汗,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又覺得冤枉了他,便抱着他,和他說些好話。

    他漸漸安靜了;可是隻要母親想走開去,孩子就會立刻咳起來。

    她不得不打着寒噤留在床頭,因為他不許她去穿衣服,要她抓着他的手,他也要拿着她的,到完全睡着為止。

    那時她才凍得冰冷的上床,又是急,又是累,沒法再把剛才的夢做下去。

     那孩子有種特别的本領會猜透母親的心。

    我們往往發見—-但很少到這個程度——血統相同的人有這種本能:隻要眼睛一掃,就能知道對方的思想,從無數不可捉摸的征兆上猜到。

    這種天賦,經過共同生活的訓練當然更有進步,而在雷翁那羅是被他處心積慮的惡意琢磨得愈加尖銳了。

    陰損别人的欲望,使他眼睛格外明亮。

    而他又是恨極了克利斯朵夫。

    為什麼呢?為什麼一個孩子會對這一個或那一個從來沒得罪過他的人懷着仇恨呢?往往是由于偶然。

    隻要孩子有一天自以為恨某人,這個恨就能成為習慣;而且人家越是開導他,他越固執;起先他不過是玩弄仇恨,結果卻真的恨起來了。

    但有時還有些更深刻的理由,超過兒童的想象力的,兒童自己也不覺得的……從看到克利斯朵夫的最初幾天氣,裴萊尼伯爵的兒子對于他母親曾經愛過的人就有了恨意。

    後來葛拉齊亞心裡想嫁給克利斯朵夫的時候,仿佛孩子在直覺上是當場感覺到的。

    從此他就一刻不停的監視他們,緊跟着他們。

    隻要克利斯朵夫來了,他就不肯離開客室,或者正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出其不意的闖進去。

    更厲害的是,倘若母親獨自在家而暗中想着克利斯朵夫的話,他會坐在旁邊用眼睛釘着她,直把她看得非常難堪,幾乎臉紅了。

    她隻得站起來遮蓋慌亂的心緒。

    ——他又頂高興當着母親的面用難聽的話提到克利斯朵夫。

    她要他住嘴。

    他偏偏說個不停。

    要是她想懲罰他,他就用害病來威吓。

    這是他從小用慣而極有效力的手段。

    他還很小的時候,有一天挨了罵,就想出報複的辦法:脫光了衣服,赤裸裸的躺在磚地上教自己受涼。

    ——有一回,克利斯朵夫帶來一個曲子,特意為葛拉齊亞的生日作的,不料被雷翁那羅拿去弄得不見了。

    後來人家在一口櫃子内發見,已經給撕成一條條的了。

    葛拉齊亞冒了火,把孩子狠狠的訓了一頓。

    于是他又哭又叫,跺着腳,躺在地下打滾,大大的發了一場神經病。

    葛拉齊亞吓壞了,隻得抱着他,哀求他,答應了他所有的要求。

     從此他成為主人了,因為他看清了這一點,并且幾次三番拿出這個有效的武器。

    人家簡直弄不明白他的神經病有幾分是真的,有幾分是假的。

    後來他也不限于在人家違拗他的時候用作報複,而隻要母親和克利斯朵夫想一塊兒消磨一個黃昏,他就純粹憑着惡意來搗亂了。

    他甚至于因為閑得無聊,因為想做戲,因為要試試自己的威力能夠到什麼程度而玩着這個危險的把戲。

    他極巧妙的發明許多古怪的,歇斯底裡的花樣:有時飯吃到一半突然抽搐起來,把玻璃杯翻倒,或是把盤子打破;有時在樓梯上用手抓着欄杆,手指拘攣,說是伸不開了;再不然,他肩膀底下象針刺一般的疼,直叫直嚷的打滾;或者是要閉過氣去了。

    自然,他結果也鬧了一場真正的神經病。

    但他的辛苦并沒白費。

    克利斯朵夫和葛拉齊亞都被他駭住了。

    他們再也不得安靜,——悠閑的談話,看書,音樂,所有這些微薄的幸福,為他們當做天大的樂事的,從此都給破壞完了。

     每隔許多時候,小壞蛋把他們略微放松一下,或是因為玩得膩了,或是因為恢複了孩子脾氣,想着别的事。

    (現在他知道能控制他們了。

    ) 于是,他們趕快利用。

    凡是這樣偷來的時間,每小時都顯得特别寶貴,因為沒把握是否能從頭至尾不受擾亂。

    他們覺得彼此多親近!為什麼不能長此下去呢?……有一天葛拉齊亞自己也表示這種遺憾。

    克利斯朵夫便抓着她的手問: “是啊,為什麼呢?” “你是知道的,朋友,”她不勝怅惘的笑了笑。

     不錯,克利斯朵夫是知道的。

    他知道她為了兒子把他們的幸福犧牲了,知道雷翁那羅的手段并沒有瞞過她,可是她還是心疼自己的兒子。

    他知道那種盲目的骨肉之愛,使最優秀的人把所有的犧牲精神都為了要不得的或是沒出息的兒女消耗完了,以至于對一般最有資格消受的,自己最愛的,但不是同一血統的人,倒反沒有什麼可給了。

    克利斯朵夫雖則很氣,有時想殺死這個破壞他們生命的小妖魔,結果仍舊默默無聲的忍了下去,懂得葛拉齊亞不得不這麼做的苦衷。

     于是他們倆都放棄了心中的念頭,不再作無益的反抗。

    他們份内的幸福固然被剝奪了,可是什麼也不能阻止他們兩顆心的結合。

    并且就為了放棄幸福,為了共同的犧牲,他們之間的關系比肉體的關系更密切。

    各人都對朋友傾吐心中的苦悶,也聽着朋友的苦悶:互相交換之下,連悲哀本身都變做歡樂了。

    克利斯朵夫把葛拉齊亞叫做“忏悔師”。

    凡是他的自尊心感到屈辱的弱點,他都毫不隐瞞,同時又過分的責備自己;她一邊笑着,一邊勸解這個老孩子的過慮。

    他甚至對她說出物質方面的窘況。

    但那是先要她答應了不給他任何幫助,他也聲明不接受任何幫助之後才說的。

    這是他非維持不可而她也加以尊重的最後一道驕傲的防線。

    她因為不能使朋友的生活過得舒服一點,便盡量把他最重視的東西——她的溫情—-給他。

    他沒有一個時間不是覺得被她溫柔的氣息包裹着;早上睜開眼睛之前,夜裡閉上眼睛之前,他都要先做一番愛情的默禱。

    在她那方面,醒來的時候或是夜裡幾小時的睡不着的時候,她總想着: “我的朋友在想念我。

    ” 于是他們周圍布滿了和平恬靜的氣息。

     葛拉齊亞的健康受了損害。

    她老是躺在床上,或者整天睡在一張躺椅裡。

    克利斯朵夫每日來跟她談天,念書給她聽,把他的新作品給她看。

    于是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撐着虛腫的腳,一拐一拐的走到琴前,彈他拿來的音樂。

    這是她所能給他的最大的快樂。

    在他的學生中間,她和賽西爾兩人最有天賦。

    但在賽西爾是本能的感覺到而并不了解的音樂,對于葛拉齊亞是一種懂得很透澈的美妙和諧的語言。

    她完全不知道人生與藝術中間有什麼惡魔的因素,隻拿自己玲珑剔透的心把音樂照亮了,把克利斯朵夫的心也給照亮了。

    朋友的演奏,使他對自己所表白的暧昧的熱情了解得更清楚了。

    就在自己的思想的迷宮中,他閉着眼睛聽着她,跟着她,握着她的手。

    從葛拉齊亞的心中再去領會自己的音樂,等于和這顆心結合了,把它占有了。

    這種神秘的交流又産生出新的音樂,有如他們生命交融以後的果實。

    有一天,他送給她一冊選集,都是他和朋友的生命交織起來的樂曲,他對她說:“這是咱們的孩子。

    ” 不管是否在一起,兩人的心永遠息息相通。

    在幽靜的古屋中消磨的夜晚又是多麼甜蜜!周圍的環境似乎就為了襯托葛拉齊亞而安排的,輕聲輕氣而非常親切的仆役對她竭盡忠誠,同時又把他們對女主人的敬意與關切轉移一部分到克利斯朵夫身上。

    兩人一同聽着時間的歌曲,看着生命的水波流逝,覺得其樂無窮。

    葛拉齊亞的身體虛弱不免使他們的幸福染上一點不安的影子。

    但她雖則有些小小的殘廢,心胸卻是那麼開朗,那些不說出來的疾苦反而增加了她的魅力。

    她是“他的親愛的、痛苦的、動人的、臉上放射光明的朋友”。

    有些夜晚,克利斯朵夫從她家裡出來,胸中的熱愛要溢出來了,等不及明天再跟她說,便寫信給“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葛拉齊亞……” 他們享了幾個月這種清福,以為能永久繼續下去了。

    孩子似乎把他們忘了,注意着旁的事。

    但放松了一個時期,他又回過頭來,這一回可抓着他們不再放手。

    陰狠險毒的小子非要把他母親和克利斯朵夫分離不可。

    他又做起戲來:沒有什麼預定的計劃,隻逞着每天的性子做到哪裡是哪裡。

    他想不到自己對人家的損害,隻想拿搗亂作消遣。

    他纏繞不休的逼着母親,要她離開巴黎到遠方去旅行。

    葛拉齊亞沒有力量抵抗。

    而且醫生也勸她上埃及去住些時候,不應當再在北方過冬。

    最近幾年來精神上的刺激,永遠為了兒子健康問題的擔心,長時期的躊躇,面上不露出來的内心的鬥争,因為使朋友傷心而傷心:總之,影響她身體的事太多了。

    克利斯朵夫對這些都很明白,而且不願意再增加她的煩惱;所以雖然離别的日子一天天的逼近使他很悲傷,他也一句話不說,也不想法延緩她的行期,兩人都強作鎮靜,但互相感應之下,他們真的變得心平氣和了。

     日子到了。

    那是九月裡的某一個早上。

    他們先在七月中一同離開巴黎,到和他們六年前相遇的地方很近的安加第納,消磨了離别以前的最後幾星期。

     五天以來,婬雨不止,他們不能再出去散步,差不多單獨留在旅館裡;大部分的旅客都溜了。

    最後一天早上,雨停了,但山頂上還蓋着雲。

    兩個孩子和平人們先坐了第一輛車動身。

    随後她也出發了。

    他把她送到山路曲曲彎彎望着意大利平原急轉直下的地方。

    潮起透進車篷。

    他們倆緊緊靠在一起,一聲不出,也不彼此瞧一眼,四周是半明半暗的異樣的天色……葛拉齊亞呼出來的氣在面網上凝成一片水霧。

    他隔着冰冷的手套緊緊壓着她溫暖的小手。

    兩人的臉靠攏了。

    隔着潮濕的面網,他吻了吻那張親愛的嘴。

     到了山路拐彎的地方,他下來了。

    車輛埋在霧中不見了。

    他還聽到車輪和馬蹄的聲音。

    一片片的白霧在草原上飄浮,織成密密層層的網,寒瑟的樹木似乎在網底下哀吟。

    沒有一絲風影。

    大霧把生命窒息了。

    克利斯朵夫氣籲籲的停下來……什麼都沒有了。

    一切都過去了。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濃霧,重新上路。

    對于一個不會過去的人,什麼都不會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