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複旦 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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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心靈彼此滲透了。

    葛拉齊亞那種隻顧體味生活的甜美而蒙胧半睡的境界,一遇到克利斯朵夫蓬蓬勃勃的生機,也覺醒了。

    她對于精神生活的興趣變得更直接,更積極。

    她素來不大看書,懶洋洋的隻喜歡幾部過去的名著,回來回去的翻着;現在卻對于别的思想開始注意,不久也受到了吸引。

    她并非不知道現代思潮的豐富,但沒有興緻自個兒去探險;如今有了一個帶路的同伴,她不覺得膽怯了。

    不知不覺的,她一邊撐拒,一邊跟着大家去了解那個年輕的意大利,雖則她一向讨厭它用那種激昂慷慨的熱情去推翻傳統。

     兩顆靈魂交融的結果,還是克利斯朵夫得益更多。

    在愛情中間,往往是性格比較弱的一個給的多;并非性格強的人愛得不夠,而是因為他強,所以非多拿一些不可。

    從前克利斯朵夫就是這樣的得了奧裡維不少精神上的财富。

    但這一次神秘的結合給他的收獲更豐富:因為葛拉齊亞帶來的是最難得的、奧裡維所沒有的珍寶,——歡樂,心的歡樂,眼睛的歡樂。

    無處不在的光明好比拉丁天空的笑容,把最微賤的東西的醜陋都洗淨了,在古舊的牆上點綴了鮮花,甚至使悲哀也閃出恬靜的光彩。

     光明的盟友是蘇生的春天。

    新生命的夢在溫暖麻痹的空其中醞釀。

    銀灰的橄榄樹有了綠意。

    古水道的暗紅穹窿之下,杏仁樹開滿了白花。

    初醒的羅馬郊野:春草如綠波,欣欣向榮的罂粟如火焰。

    赤色的葵花,如茵如褥的紫羅蘭,象溪水一般在别莊的草坪上流動。

    蔓藤繞着傘形的柏樹;城上吹過一陣清風,送來巴拉丁古園的薔薇的幽香。

     他們常常一塊兒散步。

    隻要她肯從幾小時的迷迷忽忽,象東方女子那種似醒非醒的境界中醒過來,她就完全變了一個人。

    她喜歡走路:高個子,腿很長,又結實又窈窕的身段,側影頗象森林的女神狄安娜。

    ——兩人最常去的地方,不外乎那些别莊,八世紀時莊麗的羅馬被比哀蒙蠻族蹂躏以後的遺物。

    他們最喜歡瑪丹别莊,位于羅馬古城的邊緣,可以從那兒俯瞰荒郊。

    他們沿着橡樹成蔭的走道蹀躞,兩旁全是古墓,樹葉叢中宛然透露出那些羅馬夫婦的凄涼的面目和手攙着手的影子。

    兩人坐在走道盡頭的薔薇棚下,肯靠着一個白椁。

    前面一片荒涼,清靜到極點。

    噴泉慢慢的滴着水,懶洋洋的象要咽氣似的……他們倆低聲談着。

    葛拉齊亞神态安詳的眼睛釘着朋友的臉。

    克利斯朵夫叙述他的生涯,他的鬥争,他的過去的苦惱;現在提到這些已經不覺得悲傷了。

    在她身旁,在她的目光之下,一切都很單純,好象是應該那樣的……她也講她的故事。

    他不大聽到她說的話;但她的思想都被他抓住了。

    他和她的心合而為一;他用她的眼睛觀看,而且到處看到她的眼睛,那麼安靜的,燃着一朵深沉的火焰的眼睛:他在古代雕像的殘廢的臉上看到,也在它們沉默的謎一般的目光中看到。

    樹葉象羊毛似的杉樹周圍,在太陽底下烏油油發光的橡樹中間,羅馬的天空笑得多麼甜蜜;而在這天上也有她的眼睛。

     拉丁藝術的意義,經過葛拉齊亞的眼睛滲進了克利斯朵夫的心。

    至此為止,他對意大利作品是完全不感興趣的。

    野蠻的理想主義者,日耳曼森林中的孤僻的人,對于陽光底下的,美麗的石像的濃郁的韻味,象一盤蜂蜜一般的味道,還沒懂得體會。

    他老實不客氣對梵蒂岡博物院中的古物抱着敵意。

    那些蠢笨的頭,那些女性化的或是大塊文章的軀幹,那種鄙俗的肥胖的身段,那些小白臉,那些武士,他都深惡痛絕。

    他喜歡的隻限于幾個雕塑的肖像;但它們所代表的人物并沒使他感到一點興趣。

    他也讨厭沒有血色的,裝腔作勢的佛羅倫薩派的作品,病态的婦女,拉斐爾以前的氣色蒼白,患着肺病的維納斯。

    至于摹仿西施庭作風的粗野颟顸的英雄,汗流浃背的運動家,在他眼中僅僅是一堆當炮灰的肥肉。

    唯有①彌蓋朗琪羅一人,為了他悲劇式的痛苦,為了他鞭撻世俗的傲氣,為了他聖潔的熱情,才得到克利斯朵夫暗中的敬意。

    他象那位大師一樣用着一種純潔而野蠻的熱愛,愛他那些年輕的無邪的裸體,愛他那些犷野的處女,痛苦的《黎明》,眼神犷悍的《聖母》,和美麗的《麗亞》。

    但在這位痛苦騷亂的英②雄心中,克利斯朵夫所發見的仍舊是自己的心靈的擴大的回聲。

     ---------------------- ①十六世紀後半期至十七世紀時,意大利藝術家摹仿彌蓋朗琪羅在西施庭教堂所作的壁畫(《最後之審判》與《創世紀》),大半流于粗野鄙俗。

     ②《黎明》、《聖母》、《麗亞》均系彌蓋朗琪羅雕塑的女像。

     葛拉齊亞替他打開了一個新藝術世界的門。

    他領會到拉斐爾與鐵相的清明恬靜的境界,看到了古典天才的莊嚴的華彩,象獅子般威鎮着這個被他們征服的,由他們支配的“外形”的宇宙。

    威尼斯大師③的霹靂般的目光直射到你的心裡,強烈的閃電把遮蔽人生的迷蒙的大霧給撕破了。

    還有那些拉丁天才,不但征服了世界,并且征服了自己,戰勝之餘始終守着嚴格的紀律,挑出最有價值的戰利品讓自己吸收;其成績便是拉斐爾的一批意境高遠的肖像畫,和他在梵蒂岡宮中所作的幾間屋子的壁畫。

    對于克利斯朵夫,那些名作是比瓦格納的音樂更豐富的音樂。

    線條明淨,結構和諧的音樂,完全顯出顔面、手足、衣褶、舉止的美。

    一切都是智慧。

    一切都是愛。

    有的是年輕的身心中湧躍出來的愛。

    也有的是精神的力,享受生命的力。

    永遠年輕的溫情,帶着譏諷意味的智慧,動了春情的肉香,驅散陰影,把熱情催眠的笑容。

    還有被藝術家馴服的倔強的生命力…… ----------------------- ③威尼斯大師系指鐵相(1477-1576),因其為威尼斯畫派的領袖。

    威尼斯派在畫史上以色彩鮮明著稱。

     克利斯朵夫不由得問自己:“他們既然能把羅馬的力跟和氣聯合起來,為什麼我們就辦不到呢?現在一般最優秀的人往往為了追求其中的一個而摧殘另外一個。

    波生,洛朗,與歌德所賞識的和諧的境界,倒是意大利人比别個民族更不懂得領會。

    難道再要一個外國人來提醒他們嗎?并且誰能夠把這種和諧傳授給我們的音樂家呢?音樂上還沒有一個拉斐爾那樣的人。

    莫紮特僅僅是個孩子,是個德國小布爾喬亞,神經質的,感傷的,話太多,舉動太多,為了一點兒小事就會哭,就會笑。

    繁瑣的巴赫,英勇的貝多芬,他的巨人式的後裔,——盡管把貝利翁山疊在奧薩山上咒罵天神,——也①始終沒看到上帝的笑容……” ---------------------- ①神話載,古代有巨人族,将貝利翁山疊在奧薩山上與邱比特作戰。

     克利斯朵夫可是看到了,因為看到了,所以對自己的音樂感到慚愧:無益的騷動,浮誇的熱情,唐突的怨歎,拉拉扯扯的老談着自己,漫無節制的發洩,使他覺得又可恥又可憐。

    那等于一個沒有牧人的羊群,一個沒有君主的王國。

    ——騷動的靈魂非加以控制不可…… 在這幾個月中間,克利斯朵夫似乎把音樂忘了,沒有這需要了。

    他的精神受着羅馬氣息的感應,正在懷胎的時期。

    他整天象喝醉了酒似的出神。

    初春時節的自然界也和他一樣,一方面因為酣睡方醒而非常困倦,一方面又飄飄然有點醉意。

    大自然跟他一起作着夢,彼此象一對睡夢中的情人那樣緊緊的抱着。

    他不再讨厭羅馬郊外的騷動的神秘氣息,因為他已經體會到悲壯的美;他把沉沉酣睡的大地之神抱在懷裡了。

     四月中,他得到巴黎方面的邀請,要他去指揮幾個音樂會。

    他不加考慮就想謝絕了,但認為先應該跟葛拉齊亞談一談。

    他覺得把自己的生活去和她商量,心裡非常愉快;這樣他可以假想她是參加他的生活的。

     這一回她可使他大為失望。

    她要他把事情詳細說了一遍,勸他接受。

    他聽了非常難過,認為這表示她對他冷淡。

     葛拉齊亞這麼勸他的時候也許心中并不是沒有遺憾。

    但克利斯朵夫為什麼要去跟她商量呢?既然他要她代為決定,她便認為對于朋友的行為負了責任。

    自從他們在思想上溝通以後,她也有點感染到克利斯朵夫的意志,覺得行動不但是我們做人的義務,而且也是件美事。

    至少她認為她的朋友應當把行動當做一種責任,不能随便放棄。

    她比他更清楚,意大利的氣息有種麻醉的力量,好似溫暖的南方季候風包含着迷人的毒素一樣,會潛入你的血管,催眠你的意志。

    她屢次感覺到這種不大好的魅力而無法抗拒。

    所有她的朋友多多少少全害着這個精神上的瘧疾。

    從前一般比他們更剛強的人都受過這病菌的害;它把母狼像上的青銅都腐蝕了。

    羅馬城中有①股死氣:古人的墳墓太多了。

    在這兒久居,不如作客比較衛生。

    住在羅馬太容易忘記時代:而這一點對一般年紀還輕,需要幹一番事業的人是危險的。

    葛拉齊亞明知她的環境為一個藝術家不是一個有生氣的環境。

    同時,她雖然對克利斯朵夫抱着比對無論哪個人都更深切的友誼……(她是否敢承認還有問題)……心裡可并不因為他要走開而覺得不高興。

    可憐!他也使她厭倦了,而使她厭倦的就是她所喜歡他的地方:他的太多的智慧,和積了多少年而快要溢出來的生命力;她的平靜的心境被擾亂了。

    厭倦的理由也許還有一部分是因為她老是覺得受到愛情的威脅;這愛情雖是甜蜜的,動人的,但帶着苦苦糾纏的意味,需要她時時刻刻提防,最好還是隔得遠一點。

    她決不承認這些,以為自己出的主意完全是為克利斯朵夫着想。

     ----------------------- ①母狼為羅馬城的象征,曆代雕塑家多以此為題材塑成銅像。

     而為克利斯朵夫着想,她的理由就多了。

    一個音樂家在當時的意大利不大容易過活。

    他的空氣受着限制。

    音樂生活是窒息了。

    這塊土地當年是替歐洲音樂插種的,現在被戲劇工廠起滿了油膩的灰跟滾熱的煙。

    凡是不肯加入這個歌唱隊的,不能或不願意進戲劇工場的,就得被遺棄或是被窒息。

    民族的性靈并沒有枯竭,但人家讓它停滞,讓它迷路。

    長于旋律是意大利宗師的特色,古代藝術的單純精練的美幾乎是種本能;青年音樂家中保有這些長處的,克利斯朵夫不止遇見一個。

    可是誰關切他們呢?他們的作品既沒有人肯演奏,也沒有人肯出版。

    純粹的交響曲沒有人感到興趣。

    不是塗脂抹粉的音樂就沒有人聽!所以他們隻能有氣無力的唱給自己聽,結果也靜下來了。

    有什麼用呢?還不如睡覺罷。

    ——克利斯朵夫很願意幫助他們。

    但即使可能,他們多所猜疑的自尊心也不能接受。

    不管他做些什麼,他總是一個外國人。

    一切舊家出身的意大利人,面上盡管殷勤備至,心裡始終把外國人看做蠻子。

    他們認為,他們的藝術害了病,應當歸他們自己解決。

    所以雖則對克利斯朵夫非常友善,他們總不拿他看作一家人。

    ——那他還有什麼辦法?他究竟不能和他們競争;他們在太陽底下的位置原來隻有那麼一點兒,還好意思跟他們争嗎?…… 況且,天才不能缺少養料。

    音樂家不能缺少音樂,——不能沒有音樂聽,也不能不把自己的音樂奏給人家聽。

    短時起的退隐對于精神固然有益,使它能韬光養晦,——但必須以重新出山為條件。

    孤獨是高尚的,但對于一個從此擺脫不了孤獨的藝術家是緻命的。

    一個人應該體驗當代的生活,哪怕這生活是喧鬧的,糜爛的;應當一刻不停的吸收,一刻不停的給,給,然後再接受……在克利斯朵夫的時代,意大利不是當年那個藝術大市場了,也許它有一天會恢複這個地位。

    但眼前的思想市場,溝通各個民族心靈的市場是在北方。

    你要願意活下去,就得上那兒去生活。

     克利斯朵夫憑着一相情願的心思,極不願意回到喧鬧的社會中去。

    但關于克利斯朵夫的責任,葛拉齊亞倒反感覺得更清楚。

    她對他比對她自己苛求得多。

    沒有問題,那是因為她看重他的緣故,同時也因為這樣為自己更方便。

    她把打起精神去生活的事交給他代辦了,自己仍舊保持清明恬靜的心境。

    ——他沒有勇氣怪怨她。

    她跟聖母一樣,已經盡了她最大的使命。

    在人生中,各有各的角色。

    克利斯朵夫的角色是行動。

    她嗎,隻要世界上有她這樣一個人就行了。

    他也不要求她更多…… 是的,他不要求她更多,隻要求一點,就是希望她的愛他能少為他一些而多為她自己一些。

    因為他不滿意她的友誼毫無自私的成分,以至于隻會替她的朋友的利益着想,——而這朋友是隻求她不要想其他的利益的。

     他走了。

    他跑得遠了,可是并沒離開她。

    古話說得好:“你心裡不同意的時候,永遠不會離開你的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