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複旦 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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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很多,她也不怎麼挑選,——至少在表面上;——但一般熟客大半都屬于同一個社會,呼吸着同樣的空氣,受着同樣的習慣熏陶,所以他們聚在一起相當調和,跟克利斯朵夫在德法兩國所遇到的大不相同。

    多數是意大利舊家,偶爾也和外族通婚,增加一點新生的力量。

    表面上,他們天下一家的色彩很濃,四種主要的語言都是通行的,西方四大國的文化出品也交流得很好。

    每個民族都加入一部分資本:例如猶太人的惶惑,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冷靜;但一切都在意大利這口坩埚中溶化了。

    盜魁菲首稱王了幾百年的影響,一個民族決不能輕易擺脫:質地盡管改變,痕迹始終留着。

    移植在拉丁古土上的北方種族,就有十足意大利型的面貌,呂尼畫上的笑容,鐵相畫上的恬靜而肉感的目光。

    不管你塗在羅馬畫闆上的是何種顔色,調出來的總是羅馬色彩。

     那些心靈往往很庸俗,有幾個還不止是庸俗而已,但照舊發出一種千年不散的香味與古文明的氣息,使克利斯朵夫雖不能分析自己的印象,也不由得大為歎服。

    極平凡的小地方都有那股微妙的香味:彬彬有禮的風度,文雅的舉動,殷勤親切而仍保持着機詐與身分,一颦一笑與随機應變的聰明所顯出來的高雅與細膩,而那種聰明還帶着些慵懶的懷疑的色彩,方面很廣,表現得非常自然。

    不呆闆,不狂妄。

    也沒有書本式的迂腐。

    你在這兒決不會遇到巴黎社交場中的那般心理學家,或是相信軍國主義的德國博士。

    你所見到的是簡簡單單的人,富于人情味的人,象當年丹朗斯和西比翁?愛彌裡安①的朋友們一樣…… ------------------- ①丹朗斯為公元前二世紀時拉丁詩人,所作喜劇有名于史。

    西比翁?愛彌裡安為公元前二世紀時羅馬貴族黨的領袖。

     “我是人,隻要與人類有關的,我都感到興趣……” 實際上這些都是徒有其表。

    他們所表現的生命隻是浮表的,不是真實的。

    骨子裡是無可救藥的輕佻,跟無論哪一國的上流社會一樣。

    但與别國人的輕佻不同而成為意大利的民族性的,是那種萎靡不振的性格。

    法國人的輕佻附帶着神經質的狂熱,頭腦老是在騷動,哪怕是空轉一陣。

    意大利人的頭腦卻很會休息,太會休息了。

    躺在溫暖的陰影裡,把萎靡的享樂主義和長于譏諷的聰明枕着自己的頭,的确是很舒服的;——他們的聰明富有彈性,相當好奇,其實是異乎尋常的麻木。

     所有這些人都沒有定見。

    不管是政治是藝術,他們都用同樣的玩票作風對付。

    有的是性格極可愛的人,臉是意大利貴族的俊美的臉,五官清秀,眼睛又聰明又溫和,舉止安詳,愛自然,愛古畫,愛花,愛女人,愛圖書,愛精美的烹調,愛鄉土,愛音樂……他們什麼都愛,卻沒有一樣東西特别愛。

    在旁人看來,仿佛他們竟一無所愛。

    然而愛情還在他們的生活中占着極大的位置,隻是以不擾亂他們為條件。

    他們的愛情也是萎靡的,懶惰的,象他們一樣;即使是狂熱的愛也近于家庭之間的感情。

    他們穩實而和諧的聰明其實是非常麻木的:不同的思想盡可以在腦子裡碰在一起,非但不會沖突,反而能若無其事的結合起來,彼此的鋒芒都給挫鈍了,不足為害了。

    他們怕徹底的信仰,怕激烈的手段;隻有似了非了的解決方式和若有若無的思想,他們才覺得舒服。

    他們的精神是開明的保守黨的精神,需要一種不高不低的政治與藝術,需要一種氣候溫和的療養地,使人不至于氣喘,不至于心跳。

    在哥爾多尼那些懶惰的劇中人身上,或是在曼佐尼那種平均而散漫的光線中,他們可以看到自己的面目,但他們的懶散的習氣并不因之而感到不安。

    他們不象他們偉大的祖先般說 “第一要生活……”,而是說“第一要安安靜靜的生活!” 大家的心願就是要安安靜靜的生活,連那些最剛毅的,指揮政治活動的人也是這樣。

    例如某個小型的馬基阿維裡,很①有能力控制自己,控制别人,心腸象頭腦一樣的冷酷,精明強幹,隻問目的,不擇手段,不惜為了自己的野心而犧牲所有的朋友,同時也不惜把野心為了另外一個目的犧牲,那目的便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安安靜靜的生活”。

    他們需要長時期的麻木。

    過後他們才仿佛睡足了覺,精神飽滿;莊重的男人,幽靜的婦女,會突然之間興奮起來,有說有笑,快快活活的去應酬交際:他們需要說許多話,作許多手勢,發許多怪論,逞着莫名片妙的興緻,消耗他們的精力;總而言之,他們在那裡扮演滑稽歌劇。

    在這些意大利人的肖像上,我們難得會找到經過思想磨蝕的痕迹,寒光閃閃的瞳子,被永無休止的精神活動磨瘦的臉龐,象我們在北方見到的那樣。

    可是跟别處一樣,這兒也有苦悶的心靈,在淡漠無情的外表之下藏着它們的創傷,欲望,憂慮,而且還用迷迷忽忽的境界來麻醉自己。

    某些心靈還會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一些古怪的現象,畸形的,乖張的,暗示它們的精神不平衡,——那是一般古老的民族都免不了的,——有如在羅馬郊外剝落分裂的斷層岩。

     --------------------- ①馬基阿維裡(1469-1527)為意大利政治家兼史學家,著有《霸術》一書,有名于世。

    後以馬基阿維裡為好弄權術,不擇手段,專制殘暴的政治家之代名詞。

     這些心靈,這些平靜的,愛取笑的,隐藏着悲劇的眼睛,自有一種謎一般的魅力。

    但克利斯朵夫沒有興緻去體會它。

    他看見葛拉齊亞和這些時髦人物周旋,非常氣惱。

    他恨他們,恨她。

    他對她生氣,好似對羅馬生氣一樣。

    他去看葛拉齊亞的次數減少了,已經想要動身了。

     可是他并不動身。

    盡管讨厭那個意大利社會,他竟不由自主的感覺到它的魔力了。

     暫時他不跟人家往來,隻自個兒在城内城外。

    羅馬的陽光,平台上的花園,被旭日照耀的海象腰帶般環繞着的①郊野,慢慢的把這塊奇妙的土地的秘密讓他體會到了。

    他瞧不起那些古代的建築,發誓決不自動去找它們,除非它們來找着他。

    而它們果然來找他了:在崗巒起伏的城中随便散步的時候,他就碰見了它們。

    夕照之下的大廣場,一半已經坍了的巴拉丁拱門,後面襯托着蔚藍的天空:克利斯朵夫都不其然而然的看到了。

    他在一望無際的郊野徘徊:半紅不紅的台伯河渾濁一片,挾帶着淤泥,仿佛是泥土在那裡流動,——殘廢的古代水橋好比古生物的碩大無朋的脊骨。

    大塊的烏②雲在藍色的天空卷過。

    鄉下人品着馬,揮着鞭子,趕着一群長角的淡灰的牛。

    筆直的古道,塵埃飛揚,沒有一點蔭蔽:腳如羊足,大腿上裹着長毛皮的牧人在那裡靜悄悄的走着。

    遼遠的天際,意大利中部的莊嚴的山脈展開着連綿不斷的峰巒;另一方面的天邊,卻映着古老的城垣,聖?約翰教堂的正面矗立着姿态飛舞的雕像,遠望隻看見黝黑的側影……萬籁俱寂……日光如火……風在平原上吹過……一座沒有頭的,臂上雕着衣飾的石像,被蔓長的野草掩沒了;一條蜥蜴爬在石像上曬着太陽,隻有肚子在那兒輕輕的翕動。

    克利斯朵夫被陽光灌醉了,(有時也被加斯丹利酒灌醉了),坐在破爛的大理石像旁邊的黑色的泥地上,微微笑着,蒙蒙的把什麼都忘了,盡量吸收着那股羅馬特有的氣息,那股安靜而強烈的力,——直到黑夜将臨的時候。

    悲壯的日色隐沒了,四下裡一片凄涼,那時他中心悒郁,趕緊溜了……噢,大地,熱情如沸而默無一言的大地!你面上多麼和氣,内心卻多麼騷動;我還在你的胸中聽見羅馬軍團的号角聲呢。

    多少生命的怒潮在你懷中洶湧!多少欲望都在要求覺醒! ------------------------ ①歐洲庭園,特别在羅馬,其多利用地形築成高至數丈之花壇,規模不下于花園。

     ②大廣場位于古羅馬城的中心(在今城之南端),羅馬帝國時代作為市集、審判、及舉行國民大會之用。

    今為羅馬城中最偉大的古迹之一。

    巴拉丁為羅馬七崗之一,今存有著名的廢墟。

    台伯河為橫貫羅馬的意大利第二大河。

    水橋為羅馬帝國時代将城外之水運至城内時安放水管之建築,高出地面數十丈,下有無數環洞,遠望宛似連綿不斷的巨型凱旋門。

     克利斯朵夫遇到了幾個心中還燃燒着千年火炬的人物。

    在死者的塵土下面,那個火始終被保存着。

    人家以為它已經和瑪志尼同歸于盡,不料它複活了。

    還是同樣的火。

    當然,①願意看到它的人是很少的,因為大家想睡覺。

    那是一道明亮而劇烈的光。

    凡是心中有這光明的人,——大半是青年,最大的也不滿三十五歲,頭腦開通,氣質、教育、意見、信仰、各各不同的知識分子,——都為了崇拜這朵新生命的火焰而聯合起來了。

    黨派的名稱盡管不同,思想的派别盡管各異,都沒有什麼關系:主要是“拿出勇氣來思想”。

    要坦白,要敢作敢為!他們大聲疾呼的要驚醒民族的迷夢。

    自從意大利聽了英雄志士的号召在政治上複活以後,自從它最近在經濟上複活以後,現代的青年更努力要把意大利的思想從墳墓中救出來。

    優秀階級的懶惰而畏怯的麻痹狀态,懦弱的性格,大言不慚的習氣,使他們象受到奇恥大辱一般的痛苦。

    華而不實的空談和奴顔婢膝的作風,幾百年來象濃霧似的罩着民族精神,現在被他們嘹亮的聲音把濃霧沖破了,一陣狂風把無情的現實主義和不稍假借的正氣吹過來了。

    他們竭力要用清楚的頭腦支配堅決的行動。

    必要的時候,他們能夠為了民族生活所必不可少的紀律而犧牲個人的主張,但最高的祭壇和最純潔的熱誠仍是留給真理的。

    他們又興奮又虔誠的愛着真理。

    這些青年中的一個領袖②被敵人侮辱,毀謗,威脅之下,氣度偉大的回答: --------------------- ①瑪志尼(1805-1872)為近代意大利民主革命運動的領袖。

     ②指葛斯伯?普萊索裡尼,當時與巴比尼共同領導一個叫做“民族之聲”的社團。

    ——原注(譯者按:普萊索裡尼生于1882年,為意大利作家,對近代意大利文學影響極大。

    ) “你們得尊重真理!我這是開誠布公的跟你們說,沒有一點兒怨恨。

    我忘了你們給我的傷害,也忘了我可能給你們的傷害。

    你們第一得真誠!凡是對真理沒有虔誠的熱烈的敬意的人,絕對談不到良心,談不到崇高的生命,談不到犧牲,談不到高尚。

    忠于真理是件艱苦的事,但願你們努力。

    凡是拿虛僞做武器的,在沒有損害别人之前,先要損害自己。

    哪怕眼前得到成功,也是徒然的。

    你們的靈魂不可能有根基,土地都被謊言蛀空了。

    現在我不是以敵人的資格和你們說話。

    咱們都站在一個超乎争執以外的立場上,即使你們的情欲在你們嘴裡用着國家的名義,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世界上還有些東西比國家更重要的,那便是人類的良心。

    世界上也有些你們不能侵犯的規律,要不然你們便不能稱為意大利人。

    如今站在你們面前的隻是一個尋求真理的人;你們應當聽聽他的呼聲。

    他隻希望你們偉大,純潔;他也極願意和你們一切努力。

    因為不管你們願意不願意,咱們始終是和世界上一切為真理努力的人共同努力的。

    我們的成績(那是不能預料的)将要刻着我們共同的标記,如果我們的行為不違背真理的話。

    人類的特點就在于他有種奇妙的禀賦,能夠尋求真理,看見真理,愛真理,為真理而犧牲自己。

    ——凡是抓握真理的人,都能分享到真理的健康的氣息!……” 克利斯朵夫初次聽到這些話,好似聽到了自己的聲音的回聲,覺得這些人和他原來是弟兄。

    固然,民族與思想的鬥争,早晚有一天會使他們厮殺一場;可是朋友也好,敵人也好,他們總是同一個大家族出身。

    這一點,他們象他一樣知道,比他先知道。

    他沒有認識他們,他們先認識他了。

    因為他們早已是奧裡維的朋友。

    克利斯朵夫發見他朋友的作品—-(幾冊詩,幾冊批評的集子)——在巴黎隻有極少數的讀者,可是已經被那些意大利人翻譯過去,對他們是很熟悉的東西了。

     以後他才發覺他們和奧裡維之間有着不可超越的距離。

    他們批判旁人的方式,表示他們完全保存着意大利人的面目,死抓着他們的民族思想。

    他們在外國作品中所找的,隻限于他們民族的本能所願意找到的成分,所采取的往往還是他們不知不覺先羼了進去的自己的思想。

    天生是平庸的批評家,拙劣的心理學者,他們太想到自己和自己的熱情了,即使在醉心真理的時候也是如此。

    意大利的理想主義永遠忘不了自己,對于北方人的那些無我的夢境絕對不感興趣;它把一切歸結到自己身上,歸結到自己的欲望,歸結到民族的驕傲。

    不幸這些健美的,很适宜于實際行動的